星紋草根熬制的藥湯,如同黑暗中悄然點亮的微光,給西頭倉房里絕望的病患帶來了一線生機??人跃徑?,高燒稍退,雖然無法根治寒咳癥,卻極大地減輕了痛苦,吊住了性命。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在壓抑的雜役院中悄然流傳。
藥方很簡單:星紋草根須(或葉片少許),輔以少量豆類或谷物熬煮成濃湯。關鍵在于那帶著銀白星斑的根須或葉片。
然而,星紋草只有一株。它的根須被阿福挖過一次后,林小草再未允許任何人靠近柴房墻角。每日凝聚偽靈露滋養,也僅能維持它緩慢生長,無法大量提供根葉。阿福那日送來的根須,已是極限。
于是,雜役們開始自發地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墻縫石隙、甚至廢棄的獸欄邊,尋找野生的星紋草。這草本就稀少,在寒冬更是難覓蹤跡。偶爾有人發現一株,立刻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挖取一點點根須或葉片,如同朝圣般供奉起來,再按方熬煮,分給最危重的病患。
王翠花對此并非一無所知。她依舊捂著口鼻,遠遠避開病區,但雜役們臉上那點微弱的希望和私下里傳遞草根的動作,沒能瞞過她的眼睛。她心中驚疑不定,既怕這“邪草”真能治病,顯得她之前的封鎖隔離更加愚蠢冷酷;又隱隱希望它無效,好讓她繼續維持那點可憐的權威。她選擇了沉默觀望,只當不知,同時更加嚴厲地封鎖消息,嚴禁任何人將雜役院鬧病的風聲傳出去。
死亡的陰影并未完全退散。寒咳癥極其兇險,尤其對于年老體弱者。藥湯只能緩解,無法救命。每天清晨,廢倉房里依舊會多出幾具冰冷的尸體。
這天清晨,天色陰沉,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王翠花裹著厚棉襖,用手帕捂著口鼻,指揮著幾個同樣面黃肌瘦、強打著精神的雜役,將三具用破草席草草包裹的尸體抬出廢倉房。
尸體僵硬,露在草席外的腳踝和手腕呈現出死寂的青灰色。
“抬遠點!埋到后山亂葬崗去!挖深點!”王翠花尖聲吩咐著,語氣里充滿了不耐煩和嫌惡,“真是晦氣!死了還要麻煩人!”
抬尸體的雜役麻木地應著,抬起沉重的草席,步履蹣跚地朝著后山方向走去。寒風卷起草席的一角,露出死者灰敗僵硬的臉。
王翠花看著尸體被抬走,細長的眼睛里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她扭著腰,沒有回自己房間,反而朝著劉管事“養傷”的那間屋子走去。
劉管事躺在床上,腳踝處裹著厚厚的、散發著濃烈藥味和腐爛惡臭的布條,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早已沒了往日的威風,只剩下被病痛折磨的虛弱和暴躁。房間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劉管事…”王翠花捏著嗓子,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容,湊到床邊,“您感覺好些了嗎?”
“好個屁!”劉管事有氣無力地罵了一句,聲音嘶啞,“疼…癢…鉆心…那幫廢物藥師…都是飯桶!”他煩躁地揮揮手,“有事說事!沒事滾!”
王翠花眼中閃過一絲算計,壓低聲音道:“管事,您別急,養傷要緊。只是…這雜役院每日開銷,柴米油鹽,還有您用的這些上好的傷藥…”她搓著手,做出為難的樣子,“賬面上的銀子…快見底了。上面撥的撫恤錢…您看是不是…”
撫恤錢!劉管事渾濁的小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宗門規矩,雜役死亡,其家人(如果有的話)會得到一筆微薄的撫恤金。這筆錢,通常由管事經手發放,或者…截留。
“死了幾個了?”劉管事聲音里透出一絲急切。
“今早又抬出去三個,加上前幾天的,一共…八個了?!蓖醮浠▓笾鴶担壑胸澙返墓饷⒏ⅰ?/p>
“八個…”劉管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算計,“老規矩…七成入賬。剩下三成…你看著辦?!彼^的“入賬”,自然是入他自己的私囊。
王翠花心中狂喜,臉上卻做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哎喲!謝謝劉管事!您放心!我保證辦得妥妥當當!那幫窮鬼泥腿子的家人,隨便打發幾個銅板就打發了!誰敢多嘴?”她拍著胸脯保證。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王翠花進入劉管事房間的同時,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跟上了那支抬尸的隊伍。
林小草裹緊單薄的衣衫,遠遠輟在后面。寒風卷著雪粒,抽打在她臉上。她看著前方那幾個雜役抬著草席包裹的尸體,步履沉重地走向后山那片被稱為“亂葬崗”的荒地。那片荒地緊挨著雜役院開墾出來、準備春天播種的幾塊廢田。
她的目光冰冷而銳利。王翠花和劉管事的貪婪,她早有預料。但寒咳癥死者…真的能隨便埋嗎?
抬尸的雜役在亂葬崗邊緣一處相對避風的地方停下,開始費力地用破鐵鍬挖掘凍土。土層凍得堅硬,進展緩慢。
林小草沒有靠近,她蹲在一處背風的土坡后,雙手緊捂著胸口的木牌,閉上眼,將全部意念沉靜下來,如同沉入一片冰冷的湖水。
目標:那片即將埋下尸骸的凍土!
意念如同無形的觸須,艱難地探入冰冷堅硬的土地。起初只能感受到一片死寂的寒冷和厚重。她并不氣餒,集中精神,試圖溝通土壤深處可能存在的、哪怕最微弱的生命信息。
失敗。失敗。
就在她精神力即將耗盡,準備放棄時,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濃烈“抗拒”和“不安”的意念,如同沉渣泛起,從凍土深處反饋回來!
那意念并非來自土壤本身,而是來自土壤深處某些早已存在的、處于休眠狀態的微小生命——是菌絲!無數肉眼無法看見的、蟄伏在土壤中的微小菌絲!它們仿佛預感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即將降臨,傳遞出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慌!
“污穢…毒…不要…”
“死亡…腐爛…滋生…”
“危險…危險!”
斷斷續續的、混亂的意念碎片涌入林小草的識海。她瞬間明白了!
寒咳癥死者體內,必然殘留著引發疫病的邪毒!在寒冷的凍土中,尸體腐爛緩慢,那些邪毒會被暫時封存。但一旦開春地氣回暖,凍土解凍,尸體加速腐爛,深埋地下的邪毒就會隨著尸水滲透進土壤!而這片亂葬崗緊鄰著即將播種的廢田!那些休眠的菌絲感知到的,正是尸骸帶來的、足以污染土地、滋生出更可怕疫病的死亡毒素!
王翠花和劉管事,為了貪墨那點可憐的撫恤金,竟要將這些帶著疫病邪毒的尸骸,埋在糧田旁邊!這簡直是自掘墳墓!不,是拉著整個雜役院的人陪葬!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席卷了林小草!這對狗男女,其心可誅!
她看著那幾個雜役終于挖好淺坑,將三具草席包裹的尸體草草推了進去,開始填土。
不行!絕不能讓這些尸骸埋在這里!
一個大膽而危險的計劃,瞬間在林小草腦海中成型。
深夜,寒風呼嘯,雪粒變成了細碎的雪花。
亂葬崗一片死寂。新埋的墳包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墳包旁。正是林小草。
她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然后,她深吸一口氣,雙手再次緊捂胸口木牌,意念沉入腳下冰冷的土地。
這一次,她的目標清晰而堅定:溝通這片區域所有生命力最頑強的植物根系!尤其是那些深扎凍土、韌性極強的雜草根須!
“幫我!”一個無聲的、帶著強烈請求的意念,伴隨著木牌涌出的暖流,傳遞向四面八方!
嗡!
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回應,如同漣漪般從凍土深處傳來!是幾種極其耐寒、根系發達、如同鐵線般堅韌的雜草!它們感受到了林小草意念中的急切和那股奇異的、帶著生機的暖流!
“掀開它…暴露它…”林小草的意念指向那個新埋的墳包。
下一刻,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墳包周圍的凍土表面,幾條深褐色的、如同鋼絲般堅韌的雜草根須,猛地破土而出!它們像有生命的觸手,纏繞上覆蓋墳包的凍土塊和石塊,開始用力地向旁邊拖拽!緊接著,更多堅韌的草根從周圍破土而出,加入這場無聲的“挖掘”!
凍土堅硬,草根的力量也有限。但無數草根齊心協力,如同蟻群搬山!它們一點點撬動凍土塊,拖走碎石,緩慢卻堅定地破壞著新堆的墳包!
林小草也沒閑著。她找來一根結實的木棍,插入草根撬松的縫隙,用盡全身力氣向下撬動!汗水混著雪水從她額角滑落,后背的舊傷被牽扯得隱隱作痛,但她咬著牙,眼中閃爍著冰冷而堅定的光芒。
一人,與無數草根,在死寂的寒夜里,進行著一場無聲而危險的“移尸”行動!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
那個新堆的墳包,已經被徹底破壞!覆蓋的凍土和碎石被掀開大半,露出了下面草席包裹的尸體!林小草用木棍將三具尸體費力地從淺坑里拖了出來,拖到旁邊一處地勢較高、毫無遮擋、完全暴露在寒風和即將升起的日光下的巖石平臺上!
做完這一切,她早已筋疲力盡,雙手被凍得失去知覺,嘴唇發紫。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三具暴露在寒風和即將到來的天光下的尸骸,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跡,像一道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寒風呼嘯,卷起細碎的雪花,拍打著巖石平臺上那三具失去遮蔽的尸體。
暴露。
讓凜冽的寒風和即將到來的陽光,將尸骸徹底凍結、風干。
讓深埋地下的疫病邪毒,失去滋生的溫床。
讓王翠花和劉管事貪墨撫恤金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