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角落，霉味與干草腐朽氣息混雜，幾乎凝成實體。林小草蜷縮在僅存的半捆干草上，后背鞭傷在寒氣里針扎般刺痛。糧倉封鎖已三日，腹中火燒火燎的絞痛蓋過了皮肉之苦。窗外北風卷著雪粒子，狠狠抽在破敗窗欞上，也抽打在每一個蜷縮在冰冷鋪位上的雜役心上。
王翠花尖利的嗓音穿透門板，刮得人耳膜生疼：“想開倉？拿銀子來！老娘這把鑰匙，可不是白捏的！”接著便是幾下沉悶的踢打和壓抑的嗚咽。
林小草指尖摳進身下粗糙的草莖，干枯的草葉在她無意識的摩挲下，傳遞來極其微弱的情緒——那是墻角縫隙里幾株將死的苔蘚，正哀哀地傳遞著對“餓”的恐懼。餓……這感覺早已超越了腹中空蕩，蔓延成一種啃噬神魂的恐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她閉上眼，竭力將意識沉入腳下冰冷堅硬的土地。感知艱難地穿透凍土，如同盲者摸索，一點點向那被厚重木板和鐵鎖封死的糧倉底部探去。倉底縫隙里，幾叢早已枯死的雜草根系，竟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近乎斷絕的生機。意識附著其上，如同在黑暗中點亮了極其黯淡的星火。
倉內(nèi)景象在意識中模糊展開。并非想象中堆積如山的金黃靈谷，只有角落里可憐巴巴的幾小堆，蒙著厚厚的灰塵。更多的，是散落在地、被碩大鼠類啃噬過的碎屑，以及……幾個被咬穿的麻袋破口！
糧倉有鼠洞！位置……在西北角最里側(cè)！
林小草猛地睜開眼，黯淡的柴房里，她的眸子卻亮得驚人。她掙扎著爬起，不顧后背撕裂般的痛楚，在柴火堆最深處摸索。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那是她藏起的、最后半塊早已干硬發(fā)霉的餿饅頭。
她將餿饅頭掰成幾塊細小的碎渣，緊緊攥在手心。意識再次沉潛，這一次，目標不再是沉默的草木，而是那些潛伏在倉庫木板之下、磚縫之中、凍土洞穴里的、數(shù)量驚人的饑餓鼠群！無數(shù)混亂、貪婪、焦躁的意念瞬間涌入腦海，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太陽穴。她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她強忍著精神被撕扯的劇痛，將手中餿饅頭碎屑的氣息，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猛然“砸”向那龐大混亂的鼠群意識！
“吱——！”
“吱吱吱——！”
尖銳到刺破耳膜的鼠嘯驟然炸響！無數(shù)灰黑色的影子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墻角、從地洞、從一切可以鉆出的縫隙里瘋狂涌出！它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林小草掌心那幾塊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餿饅頭碎屑！
鼠群匯成一股洶涌的洪流，直撲林小草所在的柴房！
“啊！老鼠！好多老鼠！”柴房外響起女人驚恐欲絕的尖叫。
“天殺的！它們瘋了！”雜役們的驚呼和奔逃聲亂成一片。
林小草強撐著幾乎被鼠群狂暴意念沖垮的精神，引導著這股失控的洪流！她將掌心最后一點碎屑用力拋向糧倉方向，同時將“糧倉底！西北角！破洞！”這個強烈的意念，混雜著餿饅頭那極致誘惑的氣息，狠狠灌入鼠群混亂的意識深處！
“吱——！”
鼠群洪流在林小草身前不足三尺處，硬生生扭出一道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急轉(zhuǎn)！放棄近在咫尺的她，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撥動，瘋狂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撲向那厚實的糧倉木板！它們的目標，精準地指向了西北角！
緊接著，是無數(shù)細小牙齒啃噬木板的密集聲響，如同驟雨敲打瓦片，又似無數(shù)砂輪在瘋狂摩擦！
“咔嚓……咔嚓嚓……”
“砰！嘩啦——！”
一聲脆響，伴隨著木板碎裂的巨響！糧倉底部那塊早已被蟲蛀鼠咬、又被林小草意識鎖定的薄弱木板，終于被啃穿、撞破！
一個足以容納人鉆入的大洞赫然出現(xiàn)！透過破洞，里面散落在地的靈谷粒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微弱卻誘人的金光！
“洞！糧倉破了！”不知是誰嘶聲力竭地喊了一句。
死寂只維持了一瞬。下一刻，積蓄了太久、早已被饑餓和恐懼逼到絕境的雜役們，眼睛瞬間被那洞后的谷粒映得赤紅！壓抑的喘息變成了野獸般的低吼，絕望的沉默被徹底點燃！
“搶啊——！”
“糧食！有糧食！”
人群徹底瘋狂了，如同掙脫了鎖鏈的獸群，嘶吼著、推搡著、踐踏著，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個破開的洞口！場面瞬間混亂到了極點，人影幢幢，怒吼與哭嚎交織。
林小草在混亂爆發(fā)的瞬間，早已縮回了柴房最陰暗的角落，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被洶涌的人潮和喧囂吞沒。后背緊貼著冰冷刺骨的土墻，她急促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方才強行引導鼠群，精神如同被無數(shù)利齒撕咬過，劇痛尚未平復。
就在這時，一股冰冷徹骨的殺意，如同無形的冰錐，驟然刺破喧囂混亂的空氣，精準地釘在她的身上！
混亂的人群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群，猛地向兩邊分開，硬生生讓出一條通路。趙坤一身青玄宗外門弟子的制式青袍，背負雙手，緩步踏來。他面容陰沉得能滴下水，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破開大洞的糧倉，最終死死鎖定在角落里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林小草身上。那目光里的惡意和審視，幾乎要將她洞穿。
“好一個林小草！”趙坤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現(xiàn)場的嘈雜，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寒的威嚴，“本執(zhí)事巡查至此，竟撞見如此妖邪之事！”
他抬手，指尖赫然捏著一小塊林小草拋出的餿饅頭碎屑，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此女，身懷妖術(shù)！竟能驅(qū)使鼠群，啃穿倉板，煽動暴亂！此等馭鼠邪祟，禍亂雜役院，罪不容誅！當以門規(guī)，即刻杖斃！”
“馭鼠妖術(shù)”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每一個驚魂未定的雜役耳中。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從驚懼轉(zhuǎn)為驚疑，齊刷刷地再次聚焦到林小草身上，帶著本能的排斥與恐懼。混亂的場面竟因這駭人的指控而出現(xiàn)了一瞬詭異的死寂。
杖斃！
冰冷的兩個字砸下，如同喪鐘敲響。兩名如狼似虎的灰衣雜役，手持沉重的水火棍，分開人群，目露兇光，大步朝林小草逼來！棍頭在地上拖曳，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林小草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逃？四面皆人，更有趙坤虎視眈眈！不逃？那沉重的棍子落下，便是粉身碎骨！
生死關(guān)頭，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爆發(fā)！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一跺腳！那只穿著破草鞋、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腳，重重踏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咚！”
一聲沉悶的震響，并不算大，卻異常清晰。
震動并非源于腳掌的力量，而是來自緊貼她胸口的那塊無名木牌！一股無形卻沛然的奇異波動，以她的胸口為中心，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猛地擴散開去，瞬間掃過整個混亂的院子！
嗡——！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異變陡生！
那些剛剛啃穿倉板、正貪婪地舔舐散落谷粒的鼠群，那些被混亂人群嚇得四散奔逃的灰影，此刻動作猛地一僵！無數(shù)雙猩紅的小眼睛里，同時爆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癲狂的兇戾光芒！
“吱——！！！”
比之前更加尖銳、更加狂暴的嘶鳴匯聚成一片恐怖的聲浪！所有的老鼠，無論大小，如同接到了至高無上的旨意，放棄了谷粒，放棄了奔逃，如同黑色的潮水倒卷，調(diào)轉(zhuǎn)方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瘋狂地撲向同一個目標——趙坤！
“孽畜！爾敢！”趙坤臉色劇變，厲喝一聲，周身瞬間騰起一層稀薄的淡青色護體靈光，試圖阻擋。
然而，鼠群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沖擊的勢頭也太過瘋狂！那層薄弱的靈光在無數(shù)細小卻鋒利的爪牙撕扯下，僅僅支撐了不到一息，便如同泡沫般“啵”的一聲破碎！
無數(shù)灰黑色的影子瞬間將趙坤徹底淹沒！
“滾開！啊——！”
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劃破夜空！趙坤瘋狂地揮舞手臂，靈力胡亂爆發(fā)，將靠近的老鼠震飛、碾碎。但更多的老鼠悍不畏死地撲上來，尖銳的牙齒狠狠撕咬著他的衣袍、皮肉！他那身象征身份、光鮮亮麗的青色云紋錦袍，在無數(shù)利齒下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撕裂聲！
“嘶啦——！”
“咔嚓！”
布帛撕裂，錦袍下擺被硬生生撕掉一大片！緊接著是袖子、前襟！云紋錦的碎片如同凋零的落葉，在鼠群的撕扯和趙坤瘋狂的掙扎中四散紛飛！
“滾！都給我滾！”趙坤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懼和狼狽，他再也顧不上維持外門弟子的威嚴，護住頭臉，周身靈力猛地爆發(fā)，將身上的鼠群震開些許，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足下發(fā)力，頭也不回地朝著院外倉皇遁去！
那背影，衣袍破碎襤褸，沾滿泥污和鼠爪血痕，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哪里還有半分方才的頤指氣使？
寒風卷著雪沫，打著旋兒灌進死寂一片的雜役院。數(shù)百名雜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鼠類的騷臭、還有錦袍撕裂后殘留的昂貴熏香，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場中唯一還站立著的那個身影上。
林小草孤零零地站在破敗柴房投下的巨大陰影邊緣，單薄的身子在寒風里微微發(fā)顫，像一株隨時會被折斷的細草。她臉上毫無血色，嘴唇緊抿，只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燃起的幽火，直直望向趙坤遁逃的方向。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方才趙坤站立的地方。腳下踩過冰冷的泥濘和散落的谷粒，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擂鼓。
她彎下腰，背上的鞭傷因這個動作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她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纖細卻布滿細小傷痕的手指，在冰冷骯臟的泥地上摸索著，最終捻起半片破碎的布料。
那是從趙坤錦袍上撕下的殘片，靛青色的底子上，用銀線繡著精致的云紋，邊緣還殘留著幾根被暴力扯斷的金線，在黯淡天光下，依舊折射出一點冰冷的、屬于上位者的光澤。
指尖傳來云紋錦特有的細膩又冰冷的觸感。林小草將這片殘布緊緊攥在手心，布料的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
寒風嗚咽著穿過空蕩的院落，卷起幾片枯葉。數(shù)百道目光依舊凝固在她身上，驚懼、茫然、難以置信……復雜得如同渾濁的泥潭。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一張張麻木而惶恐的臉，掃過被鼠群啃穿的糧倉破洞，掃過地上散落的谷粒和錦袍碎片。
最終，她的視線落回掌心那半片冰冷的云紋錦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