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世界里,大概很少會有真正鬧到難以緩和的尷尬時刻。
但或許是因為夜幕已深,酒精麻痹了每一個人的神經,從她的那句“沒什么印象”話落之后,包廂內的空氣就陷入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
顧思衡看出了溫贏不耐煩,也知道溫贏討厭尷尬。
望見她微蹙的眉,罪無可恕之人也會怕再多添一條罪名。
顧思衡咽下喉間的苦澀,開口打破沉寂:“是,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沒印象也正常。”
圓滑世故的一句話,把溫贏的淡忘解釋成一種理所應當。
過往就此被一筆帶過。
方才的寂靜好像只是歌曲中的過渡段,現在旋律轉換,包廂內的氛圍復又變得高昂。
“顧神,來都來了,一塊喝一杯嗎?”
顧思衡接下與他碰杯:“好。”
明明已經從令人厭煩的氛圍中出逃,可溫贏坐在那兒,聽著耳畔旁的酒杯碰撞聲,沒由來的,還是覺得煩躁。
印象里,哪怕認識六年,在一起四年,顧思衡也一直都是清冷孤傲的模樣。
溫贏本以為他會一直如此,似瑤林瓊樹。
他從前是最不喜歡應酬的人,但現在顧思衡手握酒杯推杯換盞,說得一口半真半假的場面話。
所以改變了他的,究竟是光陰,還是人?
混沌的腦海跳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溫贏想,大概是入了冬要變天,所以骨血里那道已經愈合的傷疤才會又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癢。
分手時的決裂的確讓人傷心欲絕,可都已經各奔東西這么多年,再說埋怨好像實在沒什么道理。
不論他現在如何,都與她無關,不是嗎。
不想了。
溫贏抬手將杯中僅剩的酒一飲而盡,早忘了剛剛對谷清音的承諾,下意識要去拿手邊的紅酒瓶身。
谷清音眼疾手快地先握住了瓶口,放到了另一側,眼底的擔憂顯而易見,提醒她:“欸,阿贏,你真不能喝了。”
她的貪杯大抵成了谷清音眼中放不下往事的借酒消愁之舉。
溫贏舒展開眉宇,聳了下肩,展顏一笑:“知道啦,不喝了。”
余光掃過圓桌對側,寒暄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
身旁的班長復又興致勃勃地與她聊起家長里短,溫贏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已經沒什么再多留的興致,正考慮著要不要先走,倒扣在一旁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
翻開,是工作電話。
也好,總比干坐在這兒聽他們聊天強。
溫贏握著手機起身:“我出去接個電話。”
“我陪你啊。”谷清音說著就要陪她一起站起來。
“不用,工作上的事,況且也沒醉到那種程度。”溫贏按住她的肩膀,輕拍了拍,有些無奈,“你放心,我真沒事兒,不會栽跟頭的。”
谷清音還是有些猶豫,但溫贏堅持,她只好叮囑:“那你小心啊。”
“知道。”
溫贏看了眼自己要走往大門必經之路,難免要路過正在舉杯對飲的喧囂處。
沒道理他在她就要避開,過多刻意的回避反倒引人遐想。
當年的分手說得干干凈凈,現在的路更應該走得坦坦蕩蕩才是。
溫贏從他身側擦肩而過,已經到門口了,忽然有人叫住了她:“溫漂亮,哪兒去啊?”
溫贏拉開門,腳步未停,揮了揮手臂,說:“電話。”
話音落,一切喧鬧都被厚重的木門隔絕。
或許連溫贏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很像是在氧氣耗盡前一秒潛出海面的幸存者。
直至此刻,她的胸腔才恢復正常的起伏弧度,匆匆的步履也終于得以放慢。
這個時節,京市的晚風刮拂過面頰已經有了蕭瑟凜冽的意味。
星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層,但所幸人已經習慣久居城市,也習慣將閃耀的燈影當作是裝點夜色的美景。
體內的酒精在揮發著余熱,溫贏倚在露臺的欄桿上,面頰上的熱意稍散。聽著電話那頭有理有據的分析,思緒遲緩,說不出一句強有力的爭辯。
今夜“顧思衡”的名字出現了太多次,遠超這五年的總和。
溫贏接受這樣的意料之外,但也依舊會覺得疲憊。
酒精太容易催化細微的情緒,哪怕有冷空氣作為冷卻劑,她也不能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隨意做出決定。
溫贏捏了捏鼻梁,冷靜地說:“我知道,我沒有想要直接否決,只是還在考慮,具體的等過兩天正式工作我們再討論。”
這個電話打得其實不算長,也就七八分鐘。
掛斷后,溫贏并沒有動身回包廂。
心事繁雜時,人好像總是會下意識為自己的異常行為尋找借口開脫。
是以,溫贏為她在朔風凜冽中的逗留,找到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她想,她需要散散酒氣。
溫贏搓了搓手臂,打開手機,百無聊賴地刷著社交媒體上的消息,朋友圈里,已經有了今晚飯局的最新合照。
她一一點過贊,手指還想往下滑,樓下倏然傳來一道驚呼聲。
溫贏的注意力被吸引,只見一頂棕色的貝雷帽被吹落在地,同落敗的枯葉一起,戲耍身后總要慢一步的追逐步伐。
起風了啊。
溫贏將飄揚的發絲挽至耳后,還未來得及看清這場追逐比賽的大結局,身后卻驀地響起低啞的一聲,在問:“不冷嗎?”
太陽穴抽跳了兩下,溫贏轉身回眸,顧思衡離她不過只剩下三兩步的距離。
她清晰地望見那雙暗紅的眼眸,血絲阡陌,像是織羅出一張巨網,好似只要呼吸,他們的命運就會再次緊緊交纏。
可當四目相對,彼此都心知肚明,現實的近在咫尺毫無意義,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也不僅僅五年的分別。
不過舊情人見面,打聲招呼也不為過,畢竟欲蓋彌彰太容易被解讀成念念不忘。
溫贏沒回答他剛剛的問題,主動伸出手,氣定神閑地彎唇淺笑:“顧總,你好。”
顧思衡看著那只伸向他的瑩白手腕,聲線是被酒精浸染過的沙啞,給人一種像是哽咽的錯覺:“你好。”
手心相貼不過短短一瞬,來不及感受溫度,便已分開。
一如當年初見的場景,只不過這次先松手的人成了她。
對于顧思衡的出現,溫贏不做自作多情的推測,只當是巧合。
她將露臺讓給他,淡漠疏離地告別:“我先回去了,顧總您自便。”
話落,溫贏抬腳邁步。
眼見著她就要從他的身側經過,方才在包廂內竭力隱忍下的沖動,終究還是在這一瞬爆發。
顧思衡的身形微動,擋住了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