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蝶捏著那張字條蹲在荷塘邊時，碎星石的光正順著指縫往水里滲。初秋的荷葉大半枯了，墨綠的殘葉上滾著晚露，倒映著天璣峰的剪影——那輪廓里藏著抹若有若無的白影，像極了渝天祎消失前穿的素色長衫。
“觀主，該上晚課了。”藥童阿竹抱著經卷站在拱橋上，竹籃里的艾草沾著露水，“林先生在三清殿等你，說撿到個奇怪的東西。”
胡小蝶將字條折成蓮花狀塞進袖袋，起身時踩碎了片枯荷葉。水珠濺在青石磚上，竟凝成細小的星紋，轉瞬又被晚風吹散。她望著阿竹籃子里的艾草，突然想起《影閣補遺》里的記載：影閣殘魂遇艾草會顯形，若魂魄有執念，顯形時會帶著生前最珍愛的物件。
三清殿的香爐正飄著三縷擰成繩的煙。林默坐在銀杏樹下的石凳上，手里捏著片半透明的玉飾，陽光透過玉片照在地上，映出北斗七星的紋路。“今早打掃祭壇時在香爐灰里發現的。”他指尖劃過玉飾邊緣的缺口，“這是用完整的星隕石雕的，十年前石家滅門案現場，每個死者懷里都有塊同款玉飾，只是都碎成了粉末。”
胡小蝶接過玉飾的瞬間，指尖突然被燙得發麻。玉片里浮出團白霧，霧中隱約有個穿嫁衣的女人，正抱著兩個襁褓往歸墟殿跑，身后跟著舉著火把的清玄道長。“是石家主母。”她猛地攥緊玉飾，白霧突然散去，玉片上的星紋竟多了道血痕，“這玉飾在流血。”
林默突然起身撞向香爐。青銅爐身應聲倒地，爐灰里滾出個黑陶小罐，罐口塞著的紅布上繡著半只貓頭鷹——與胡小蝶布包上脫落的刺繡正好能拼合。“是夜梟的東西。”他撬開罐蓋，里面裝著些暗黃色的粉末，湊近聞時，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是寄魂咒的引子，混了人血和星石粉。”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阿竹的尖叫。兩人沖出殿門，只見藥童癱坐在拱橋上，竹籃里的艾草散落一地，地上的露水正順著石板縫往荷塘滲，在水面凝成串血色腳印，從岸邊直往荷塘中心延伸。
“水里有東西。”胡小蝶抓起墻角的桃木劍，劍身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她想起三個月前在地窖里看見的貓頭鷹影子，突然明白那不是幻覺——夜梟的殘魂根本沒被凈化，寄魂咒藏在木雕里，而木雕被清玄道長的余黨拿走了。
荷葉突然劇烈晃動起來，水面翻起墨色的漩渦。胡小蝶揮劍劈向漩渦，桃木劍撞上某個堅硬的東西，震得她虎口發麻。漩渦中心浮出個黑木匣子，匣子上纏著的紅繩正往下滴著血，繩結處掛著片并蒂蓮花瓣，與三個月前石板下的那片一模一樣。
“是祠堂供桌下的木匣！”林默拽著她后退，“清玄道長當年沒找到的東西，原來藏在荷塘底。”
黑木匣突然自行打開，里面鋪著塊繡著北斗七星的黑綢緞，緞子中央躺著枚青銅鈴鐺——正是清玄道長那只碎掉的鎮魂鈴，此刻竟完好無損，鈴舌上還纏著半根紅繩，繩頭系著顆干癟的蓮子。
胡小蝶的平安鈴突然在胸前發燙。她解開紅繩掏出鈴鐺，發現兩只鎮魂鈴的缺口竟能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拼接處的裂縫里滲出金紅色的光，照得水面上的血色腳印開始扭曲，漸漸凝成個模糊的人影，右耳后有顆朱砂痣。
“渝天祎？”她往前走了兩步，鈴鐺突然發出刺耳的顫音。水面的人影猛地抬頭，那張臉一半是渝天祎的模樣，一半卻覆著鱗片，眼眶里沒有眼珠，只有兩團跳動的綠光。
“別碰他！”林默將她拽到身后，從背包里掏出玻璃瓶，“這是生魂草汁混了黑狗血，能暫時壓制被污染的魂魄。”他將汁液潑向水面，綠光劇烈閃爍，人影發出痛苦的嘶吼，竟與煉鋼廠爐膛里的黑影嘶吼聲一模一樣。
人影漸漸沉入水底，黑木匣卻突然騰空而起，往天璣峰的方向飛去。胡小蝶追出兩步，發現地上的艾草正在燃燒，灰燼里浮出串新鮮的腳印，鞋碼與夜梟的布鞋完全一致，只是腳印邊緣沾著的星石粉，正在往北斗七星的方位移動。
“他們要去歸墟殿。”林默望著天璣峰的方向，“北斗七星歸位需要祭品，最后那個木牌是空的，他們一定是想找石家最后的血脈補全星陣。”
胡小蝶突然想起石磊。她轉身往縣城跑，林默緊隨其后。夜風卷著銀杏葉撲在臉上，她袖袋里的碎星石突然發燙，竟在衣料上烙出個星圖，圖中天樞星的位置正閃著紅光——那是石磊書畫店的方向。
書畫店的木門虛掩著，門環上纏著半根紅繩。胡小蝶推開門時，正看見石磊被吊在房梁上，手腕上的蓮花印記滲著血，滴在地面的星陣圖上。陣眼處擺著個黑陶壇，壇口飄出的黑霧里，浮著個穿道袍的人影，手里舉著把匕首，刀尖正對著石磊的右耳后。
“放開他！”胡小蝶揮劍劈向黑霧，桃木劍穿過人影的瞬間，匕首突然轉向，刺穿了壇口的紅布。黑霧猛地炸開，無數張人臉從霧中涌出，都是石家滅門案的死者，只是每張臉的眼眶里都嵌著碎星石，閃爍著綠光。
“石家血脈，缺一不可。”人影冷笑著摘下斗笠，露出張溝壑縱橫的臉——竟是清玄道長的師弟，三個月前在煉鋼廠廢墟里負責清理現場的老道，“清玄師兄敗在不懂雙生咒的真諦，這最后的祭品，該由我來完成。”
林默突然將生魂草汁潑向星陣。綠光瞬間萎靡，石家人的虛影發出凄厲的慘叫。老道卻突然咬破舌尖，將血噴在壇口：“影閣秘法，以血喚魂！”黑霧突然凝聚成只巨大的貓頭鷹，翅膀扇動時帶起腥風，竟將桃木劍震飛出去。
胡小蝶撲過去抱住石磊的腿，試圖解開吊繩，卻發現繩子是用鎮魂鈴的紅繩做的，越拽勒得越緊。石磊的蓮花印記正在擴大，淡紅色的紋路爬上脖頸，與星陣圖上的線條漸漸重合。“小蝶……別管我。”他咳出口血，血珠落在地上，竟與星紋融成一片，“我爹的墓室里，石棺底下有塊松動的磚……”
話音未落，貓頭鷹突然俯沖下來，利爪直撲胡小蝶的面門。她側身躲開時，袖袋里的青銅鈴鐺掉了出來，兩只拼合的鈴鐺在地上滾動，撞上星陣的瞬間，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黑霧中的人臉突然凝固，老道的道袍竟開始冒煙，露出底下藏著的影閣刺青——那刺青與渝天祎后頸的星紋一模一樣。
“你也是影閣的人？”胡小蝶撿起鈴鐺，突然明白過來，“清玄道長根本不是影閣的，他只是利用你們的秘法！”
老道的臉扭曲成獰笑：“影閣？早在十年前就該覆滅了！我不過是借你們的血脈，打開歸墟殿的時空裂隙。”他突然指向窗外，天璣峰的方向正亮起紅光，“七星歸位，裂隙已開，現在只差石家主母的魂魄——”
話沒說完，胡小蝶袖袋里的并蒂蓮花瓣突然飛了出去，貼在黑陶壇上。花瓣融化成金色的液體，順著壇口滲進去。黑霧劇烈翻騰，貓頭鷹的影子漸漸消散，露出壇底壓著的半塊銅鏡——與胡小蝶的那塊拼在一起，正好映出歸墟殿的全貌：石家主母的尸體躺在水晶棺里，胸口插著的桃木劍上，纏著兩根紅繩，分別連著兩個嬰兒的手腕。
“她一直在這里。”林默盯著鏡中的尸體，“清玄道長沒殺她，只是用鎮魂鈴鎖住了她的魂魄，藏在壇子里養著。”
銅鏡突然發出白光，胡小蝶看見鏡中閃過最后一幅畫面：石家主母臨終前，將半塊銅鏡塞進嬰兒懷里，在他右耳后點下朱砂痣，輕聲說：“等你找到另一個孩子，娘就來接你們回家。”
“渝天祎……”胡小蝶的眼淚滴在銅鏡上，鏡面突然裂開，碎片在空中拼成完整的星圖。星圖中央，兩顆朱砂痣漸漸靠近，化作并蒂蓮的花苞，在金光中緩緩綻放。
老道尖叫著撲向星圖，卻被花瓣射出的紅光彈開，撞在墻上化作黑煙。吊繩突然斷裂，石磊摔在地上，右耳后的皮膚泛起紅光，竟浮現出與渝天祎一模一樣的朱砂痣。
窗外的紅光漸漸散去，天璣峰的輪廓重新清晰起來。胡小蝶扶起石磊時，發現他手腕上的蓮花印記變成了金色，與星陣圖上的紋路完全吻合。“這是……雙生咒的印記。”她摸著自己的耳垂，那里不知何時多了顆細小的朱砂痣，“原來我們三個，都是石家主母用血脈咒保護的人。”
林默撿起地上的黑陶壇，壇底刻著行小字：“歸墟殿左柱，藏著回家的路。”他望著窗外的天璣峰，突然笑了，“我早該想到，影閣的秘法從來不是召喚殘魂，而是指引魂魄回家。”
三日后，胡小蝶關閉了玄清觀，帶著阿竹隨林默和石磊前往歸墟殿。臨行前，她在荷塘邊埋下那對拼合的青銅鈴鐺，上面壓著片并蒂蓮花瓣。風吹過荷塘時，枯荷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有人在輕聲告別。
歸墟殿的左柱上，果然刻著道暗門。推開時，里面藏著具小小的棺木，裝著兩個并排躺著的嬰兒骸骨，右耳后都有朱砂痣。胡小蝶將兩片并蒂蓮花瓣放在骸骨上，花瓣化作金光，與骸骨融為一體。
棺木旁的石壁上，掛著幅泛黃的畫：石家主母站在荷塘邊，懷里抱著兩個嬰兒，身后跟著個穿道袍的少年，正舉著竹竿逗荷塘里的鯉魚。畫的角落題著行字：“待蓮花開滿塘，便是歸家時。”
離開歸墟殿時，石磊突然指著天璣峰下的荷塘。那里不知何時開滿了并蒂蓮，粉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花心的蓮子閃著碎星石的光。胡小蝶仿佛看見三個少年坐在荷塘邊，其中兩個右耳后有朱砂痣，正搶著摘最大的那朵蓮花，另一個穿著道袍的少年，在旁邊笑著遞過裝蓮子的竹籃。
林默突然拽住她的衣袖，指向荷塘中央。片枯荷葉上，停著只貓頭鷹，正銜著顆蓮子往岸邊飛。蓮子落在胡小蝶手心，裂開的殼里，滾出半塊碎星石，石上刻著個“家”字。
遠處的玄清觀傳來新的鐘聲，混著荷塘邊的風鈴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胡小蝶將碎星石塞進石磊手心，看著他和林默往荷塘深處走去，身影漸漸與蓮影重合。她摸了摸耳垂的朱砂痣，轉身往玄清觀的方向走——那里還有新的鈴鐺要掛，還有未完的故事，等著風吹進山谷里。
石階上的艾草又長高了些，沾著的露水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無數雙含笑的眼睛，望著歸家的人，也望著那些尚未到來的清晨與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