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七年,又聞到了芙蓉花的香氣。
魂魄是沒有嗅覺的,但我就是知道——那是喬啟宸書房窗外那株芙蓉開了。就像那年詩會上,他為我別在鬢角的那朵,粉白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風帶著我穿過朱紅宮墻,景仁宮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青輝。梁美玉還沒睡,正就著燭光批閱奏折。她瘦了,眼下兩道青影,右手拇指上有一道新鮮的墨痕——還是和從前一樣,想事情時就愛咬筆頭。
“娘娘,三更了。“宮女輕聲提醒。
梁美玉揉了揉眉心,從案頭錦盒中取出一塊帕子。我的魂魄猛然一顫——那是我送她的十六歲生辰禮,角上繡著并蒂芙蓉。她竟留到現在。
“小婉,“她對著帕子輕聲說,“安兒今日背完了《論語》,太傅夸他聰慧......“
我多想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淚,可一陣風吹來,我的魂魄又被卷走了。這縷游魂就是這樣,半點不由己。
風停時,我落在喬府書房的窗欞上。喬啟宸正在燈下寫信,燭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才三十出頭的人,鬢角竟有了霜色。他寫得很慢,每寫幾個字就要停下來咳嗽一陣。
“吾愛瑤瑤......“
我怔住了?,??梁美玉的閨名?
喬啟宸似乎也被自己的字跡驚到,筆尖懸在紙上久久未落。一滴墨暈染開來,像極了那年我中箭時,在他白衣上綻開的血花。
記憶突然鮮活起來——那年春宴,王司司故意打翻酒盞弄臟我的裙子,是喬啟宸遞來一方素帕。我剛要道謝,卻見梁美玉擠過人群,手里攥著繡芙蓉的帕子:“用我的!他那塊粗布會刮花綢子!“
三人初遇,竟始于一塊帕子。
喬啟宸突然推開信紙,從抽屜深處取出個木盒。盒中躺著一方泛黃的帕子,角上繡著半朵芙蓉——是梁美玉的手藝!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總愛把芙蓉繡成半開,說這樣才有生機。
“原來如此......“我的魂魄輕嘆。這些年,他珍藏的竟不是我的遺物。
窗外芙蓉花簌簌作響,一片花瓣飄進窗內,落在喬啟宸筆尖。他拾起花瓣,在指間輕輕捻動,眼神溫柔得讓我心尖發疼。
“小婉,“他忽然對著虛空說,“你若在天有靈,會不會怨我?“
我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夜風驟起,卷著我穿過重重宮墻,回到梁美玉身邊。她已伏案睡去,手中還攥著那塊帕子。月光透過窗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當年柴房里漏下的星光。
那年我發高熱,梁美玉偷了后廚的姜,在柴房熬湯給我喝。我們擠在干草堆上,她給我哼小調:“后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后來......“我的魂魄跟著哼唱,盡管誰也聽不見。
風又來了,這次帶我去了寒山寺。我的衣冠冢前,擺著新鮮的山花和半塊芙蓉糕——梁美玉來過了。旁邊還有一行腳印,略深,是喬啟宸的。他總是這樣,一個來,一個走,十年未曾碰面。
“傻氣......“我想笑,魂魄卻泛起漣漪般的波動。
天快亮時,風停在一處熟悉的院落——是梁家舊宅。梁美玉出閣前的閨房窗下,竟種著一排芙蓉,花開得正好。我忽然記起,她及笄那年我送的花種,隨口說“等你出嫁時,芙蓉開滿窗“,她當時紅著臉擰我。
如今花開了,人卻......
“啪嗒“,一顆露珠從花瓣滾落,砸在窗臺上。我的魂魄隨之下墜,穿過窗欞,落在屋內妝奩上。銅鏡映出梁美玉少女時的胭脂盒,旁邊是個小瓷瓶,標簽寫著“止血散“。
記憶如潮水涌來——那年喬啟宸為救我跌落山崖,右腿鮮血淋漓。梁美玉翻墻送來這瓶藥,還扯了自己的裙角給他包扎。喬啟宸疼得冷汗涔涔,卻還笑著對我說:“小婉,你有個好姐妹?!?/p>
我當時只道是尋常。
晨光微熹時,我的魂魄開始消散。這是每年芙蓉花開時,上天許我回人間片刻的特權。我奮力掙扎,想再去看看喬啟宸,風卻將我帶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景仁宮偏殿,安兒正睡得香甜。燭光下,這孩子眉眼像極了梁美玉,可抿嘴時的倔強,活脫脫是喬啟宸的模樣。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魂魄劇烈震顫起來。
“原來如此......“我飄到安兒枕邊,輕輕拂過他的臉蛋。孩子夢中囈語:“太傅......兒臣會用功......“
最后的力氣耗盡前,我隨風飄回喬啟宸書房。他伏在案上睡著了,手中還攥著梁美玉的帕子。我拼盡全部魂力,吹落窗外一朵芙蓉,讓它輕輕落在他掌心。
“啟宸,“我用盡最后的靈力傳音,“我從未怪你?!?/p>
“愛她吧,就像當年愛我那樣。不,要更愛,連我的那份一起?!?/p>
“芙蓉年年開,故人已不同。莫負眼前人,莫負......“
我的魂魄如煙散去,最后一眼,是喬啟宸在夢中收緊手指,將那朵芙蓉握在掌心。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