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東宮寢殿的檀香還縈繞在鼻尖,皇甫襄猛地睜開眼,宿醉后的頭痛像有無數根針在扎。
他習慣性地想抬手按按額角,視線卻先落在了一截白皙纖細的手腕上——那絕不是他常年習箭握筆、帶著薄繭的手。
這手……太細,太嫩,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點淡淡的粉。
皇甫襄渾身一僵,猛地坐起身,錦被滑落的瞬間,他低頭看見的不是自己素常穿的月白里衣,而是一件水綠色的襦裙,領口繡著細密的纏枝紋,料子柔軟得不像話。
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他抬手摸到的不是束發的玉冠,而是一頭散落下來的、烏黑柔軟的長發,發絲拂過脖頸,帶來陌生的輕癢。
“什么……”他下意識地開口,聲音卻不是自己慣常的清朗低沉,而是帶著點剛睡醒的軟糯,像浸了蜜的春水,甜得發膩。
這聲音一出,殿外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是有人摔了跤。
皇甫襄心頭狂跳,跌跌撞撞地撲到梳妝臺前——那本是他放置奏折的長案,此刻竟擺著一面菱花鏡。
鏡中映出的人,眉如遠黛,眼似秋水,瓊鼻櫻唇,分明是張清麗絕俗的少女面容。
這不是……昨日宮宴上,那個不小心撞翻了他酒杯、嚇得臉都白了的林御史家的小姐嗎?
他怎么會變成……她?!
與此同時,東宮偏殿的耳房里,林霜在一片劇痛中睜開眼。
她記得自己明明是在回府的馬車上睡著了,怎么醒來會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蓋的也不是家里的錦被,而是粗布縫制的被子,還帶著股淡淡的皂角味。
更奇怪的是,她感覺渾身都不對勁,肩膀寬得嚇人,手腳也格外粗壯,喉嚨干得像要冒煙。
“水……”她啞著嗓子喊,聲音卻粗嘎得像砂紙摩擦,驚得她自己都打了個哆嗦。
這不是她的聲音!
林霜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身上穿著的是件玄色的里衣,料子極好,可尺寸大得離譜。她低頭,看見自己胸前平坦,手臂上甚至能摸到結實的肌肉。
恐慌像潮水般涌來,她跌跌撞撞地摸到一面掛在墻上的銅鏡,鏡面模糊,卻足夠看清里面的人影——
一個身著男裝、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年,眉眼間的威儀和她昨日在宮宴上見到的那位太子殿下,一模一樣!
林霜腿一軟,“咚”地跪倒在地,看著鏡中那張屬于太子的臉,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她變成太子殿下了?!
東宮的晨露剛落在琉璃瓦上,兩道幾乎同時響起的、屬于對方的驚叫聲,劃破了寂靜的清晨。
皇甫襄被林家的馬車顛得胃里發沉,一身水綠色襦裙裹在身上,舉手投足都透著說不出的別扭。他這輩子沒坐過這么簡陋的馬車,更沒試過以女子的身份穿過朱雀大街,每過一處都覺得路人的目光像針似的扎在背上。
車簾剛被家丁掀開,他扶著丫鬟的手踉蹌下車,還沒站穩,就聽見正廳方向傳來尖利的女聲,隔著影壁都擋不住那股子得意:
“……你們當姐姐是那等沒見過世面的?昨日宮宴上我雖沒近前,可遠遠瞧著太子殿下看姐姐的眼神,分明是動了心!”
皇甫襄腳步一頓,眉頭下意識地蹙起。這聲音他有點印象,是林御史家的庶女,林薇。
“再說了,”那聲音越發囂張,帶著刻意壓低卻又故意讓周遭人聽見的做作,“姐姐性子怯懦,昨日不過是撞翻了太子酒杯就嚇成那樣,哪配得上儲君之尊?依我看吶,這太子妃的位置,遲早是我的!”
旁邊立刻有人湊趣:“二小姐說的是,大小姐那性子,怕是連宮規都記不全呢。”
“就是!二小姐才貌雙全,又得老爺疼惜,將來進了東宮,咱們林家也能跟著風光!”
林薇被捧得越發得意,嗤笑道:“所以啊,姐姐也該死了那條心。真以為太子殿下多看她一眼就是青眼相加?不過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罷了。等我成了太子妃,少不得還要照拂她幾分呢——前提是她得安分守己。”
皇甫襄站在影壁后,指尖幾乎要掐進掌心。
他活了十六年,聽過諂媚,聽過構陷,聽過沙場悍卒的粗話,卻沒聽過這般淺薄又惡毒的算計。尤其對方算計的還是“他”的位置,用的竟是這等上不得臺面的心思。
更讓他心頭火起的是,這庶妹口中“怯懦”的林霜,此刻正頂著他的臉,在東宮應對那些虎視眈眈的屬官和內侍,而他自己,卻要在這里聽一個無知女子編排是非。
“呵。”一聲極輕的冷笑從他唇間溢出,聲音還是林霜那軟糯的調子,卻莫名帶了幾分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寒意。
正廳里的喧鬧戛然而止。
林薇的聲音陡然拔高:“誰在外面?!”
皇甫襄整了整衣襟,緩步繞過影壁。晨光落在他——如今是林霜的臉上,那雙往日總是含著怯意的眸子,此刻清亮得像淬了冰,直直射向廳中衣著光鮮的林薇。
“妹妹這話,倒是讓我開了眼界。”他開口,語調平靜,卻讓滿廳的丫鬟仆婦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原來在妹妹眼里,太子妃之位,竟是可以這般信口雌黃的東西?”
林薇臉上的得意僵住了,顯然沒料到“姐姐”會突然回來,更沒料到她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一時竟忘了反駁。
皇甫襄看著她錯愕的樣子,心中冷笑更甚。
看來這林家的日子,比他想象的還要熱鬧些。
午時的日頭正烈,皇甫襄坐在林霜的閨房里,指尖捻著書卷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窗外蟬鳴聒噪,像極了他此刻紛亂的心緒。方才丫鬟送點心時,無意間提了句“二小姐一早就出去了,說是約了靖王殿下府里的人看新到的南珠”,讓他握著書卷的指節驟然收緊。
靖王,皇甫澈,他那位素有賢名、卻總在暗處與他別苗頭的異母弟弟。
一個林家庶女,一個手握兵權的藩王,這兩者怎么會扯上關系?
皇甫襄放下書卷,起身時帶倒了桌邊的青瓷筆洗,水濺在水綠色的襦裙下擺,暈開一小片深色。他竟沒像今早那般在意衣飾,只盯著窗欞上繁復的雕花出神。
昨日宮宴,林薇離主桌甚遠,按理說絕無可能與靖王搭上話。可丫鬟說得篤定,看南珠不過是托詞,這等私下往來,絕非偶然。
他想起方才林薇在正廳里叫囂著要當太子妃的嘴臉,那時只覺可笑,此刻卻品出幾分不同的意味。以林薇的淺薄,斷想不出這等借聯姻攀附、甚至可能牽扯黨爭的手段——除非背后有人提點。
靖王想要什么?
一個安插在東宮的棋子?還是想借林家的御史身份,在朝堂上給他添堵?
林家雖非頂級勛貴,林御史卻掌管著監察一職,在言官中頗有聲望。若林御史被靖王拉攏,或是被林薇這庶女攛掇著站錯了隊……
皇甫襄的眼神沉了下來。他頂著林霜的身份困在這深宅大院,東宮那邊,真正的林霜怕是連晨昏定省都應付得手忙腳亂,更別提察覺靖王的動作。
“小姐,該用午膳了。”貼身丫鬟青禾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見他臉色凝重,怯生生地不敢多言。
皇甫襄回過神,瞥見銅鏡里那張尚帶稚氣的清麗面容,忽然問道:“父親近來在朝中,可有與靖王派系的人過從甚密?”
青禾愣了愣,顯然沒料到素來不問政事的大小姐會問這個,支吾道:“老爺……老爺前幾日是接見過靖王府的長史,不過好像是為了江南漕運的案子……”
漕運案正是他近日在朝堂上力主徹查的案子,背后牽扯著幾位靖王的舊部。
皇甫襄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看來這林家,不止后院里庶妹爭寵這點熱鬧。他這位“便宜父親”的立場,怕是早已在靖王的攻勢下搖擺不定,而林薇的野心,不過是被人刻意點燃的火星,想借這樁婚事,把整個林家徹底綁上靖王的船。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只覺得這女兒家的身體也跟著發起沉來。當務之急,不僅要想辦法換回去,更得穩住林家這艘看似平穩、實則已被暗流裹挾的船——至少,不能讓它在自己眼皮底下,徹底駛向靖王的陣營。
窗外的蟬鳴依舊刺耳,皇甫襄望著桌上那碗精致卻寡淡的蓮子羹,第一次覺得,這深宅里的算計,竟比東宮的朝爭還要藏污納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