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襄看著“自己”狼吞虎咽的樣子,眉頭擰得像打結的繩。醬肘子的油汁順著“他”的指尖往下滴,滴在玄色袍角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看得他心口發堵。
“慢些吃。”他終是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嫌棄,“你爹沒教你禮儀?”
在他看來,林御史好歹也是執掌監察的朝臣,怎么會養出這般不顧體面的女兒?
便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也該知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林霜正塞了一嘴肉,聞言含糊地抬起頭,嘴角還沾著點肉末。
她費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神暗了暗,聲音悶悶的:“沒有。”
她放下手里的肘子,拿起那方繡蘭草的帕子擦了擦嘴,動作依舊笨拙,卻比剛才規矩了些。
“爹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不必學那些虛禮。”
頓了頓,她瞥了眼窗外,聲音更低了些:“那些規矩,他只教妹妹。”
林薇是庶出,卻比她這個嫡女得寵。
父親總說林薇性子活絡,將來能嫁個體面人家,為林家攀附權貴,便請了京中最好的女先生教她插花點茶、進退禮儀。
而她,只被母親關在院子里,學些女紅和《女誡》,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襯托妹妹的光彩。
皇甫襄愣住了。
他從未想過,林御史對嫡女竟是這般態度。
方才在林家聽林薇囂張跋扈,只當是庶女恃寵而驕,此刻才知,這背后原是有父親的縱容。
他看著“自己”那張臉上掠過的落寞,心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自幼生于東宮,雖有靖王這個隱患,卻從未缺過太傅教誨、父皇提點,禮儀規矩早已刻進骨子里。
他原以為,尋常官宦人家的子女,縱不如皇家嚴苛,也該有家訓約束,卻沒想過,同是父女,竟會有這般天差地別的對待。
雅間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林霜偶爾咀嚼的輕響。
她見皇甫襄不說話,又拿起半塊肘子,這次沒敢大口吞咽,只是小口小口地啃著,眼神卻還是怯怯的,像怕再被斥責。
皇甫襄別過臉,看向窗外的雨簾。
雨絲敲打著窗欞,濺起細碎的水花,像極了方才林霜眼里一閃而過的委屈。
他忽然想起林薇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想起她叫囂著要當太子妃的嘴臉,再對比眼前這張頂著他的臉、卻透著幾分無措的神情,心頭竟莫名生出一絲煩躁。
“吃完了擦干凈。”他終是沒再說什么,只淡淡丟下一句,語氣里的火氣消了大半。
林霜愣了愣,見他沒再瞪自己,連忙點了點頭,啃肘子的動作又快了些,只是這次,終于記得時不時抬手擦擦嘴角。
皇甫襄看著“自己”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忽然覺得,這場荒唐的靈魂互換,或許讓他窺見了些從未想過的角落。
雅間里的雨氣漸漸淡了,林霜終于把最后一口肘子咽下去,滿足地拍了拍肚子,這才想起對面還坐著“自己”,連忙用帕子仔細擦了擦手,坐姿也端正了些。
皇甫襄看著她這副總算有點規矩的樣子,才緩緩開口,語氣帶著審視:“你妹妹跟靖王走得近,你知道不?”
林霜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臉上沒什么意外的神色:“這個啊,府里早有傳言了。”
她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咕咚喝了兩口,才繼續道:“柳姨娘天天在府里念叨,說藩王手握兵權,又得陛下看重,比東宮那位看著安穩。還說妹妹若是能嫁過去,將來便是王妃,比當太子妃自在多了。”
柳姨娘是林薇的生母,在府里一向會鉆營,這些年靠著林御史的縱容,把林薇捧得眼高于頂,滿腦子都是攀龍附鳳的念頭。
皇甫襄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靖王的野心,豈是一個柳姨娘能看透的?他那位弟弟素來擅長用“賢德”“安穩”做幌子,暗地里卻在培植勢力,覬覦儲君之位多年。
柳姨娘只看到藩王妃的尊榮,卻不知這背后藏著多少刀光劍影,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膚淺。”
兩個字從他唇間溢出,聲音不高,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既是說柳姨娘的短視,也是說林薇的愚蠢——被人當槍使還沾沾自喜,真以為憑著幾分姿色和靖王的幾句虛言,就能平步青云?
林霜被他這聲冷斥說得一怔,下意識地辯解:“柳姨娘也是為了妹妹好……”
話沒說完就被皇甫襄打斷:“為她好?”他抬眼看向林霜,目光銳利如鋒,“靖王是什么人,豈是她能算計的?若真被卷進那些腌臜事里,別說王妃之位,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都難說。”
他這話里帶著的寒意,讓林霜莫名打了個哆嗦。
她雖不懂朝堂爭斗,卻也聽出了話里的兇險,一時間有些訥訥:“有……有這么嚴重嗎?”
皇甫襄沒再解釋。
皇家手足相殘的齷齪,豈是一個深閨女子能想象的?
他只盯著“自己”那張懵懂的臉,忽然覺得,林霜雖是嫡女,在這林府里,竟像是個局外人,對周遭的暗流洶涌一無所知。
雅間里又安靜下來,只有窗外的雨聲還在淅淅瀝瀝地響。
林霜看著皇甫襄沉郁的側臉,忽然想起府里那些關于太子和靖王不和的傳聞,心里隱隱有些發慌。
她頂著太子的身份,若是真被卷入這些爭斗里……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手里的茶杯燙得嚇人。
林霜捧著茶杯的手頓了頓,想起父親偶爾在書房里對著祖宗牌位念叨的話,小聲道:“我爹嘛,心思比柳姨娘大些,他一心想自家出個皇后。”
話音剛落,就聽見對面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皇甫襄端著茶盞,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瓷壁,語氣里滿是譏誚:“皇后?皇后是那么好當的?”
那語調里的冷淡,像一盆冷水澆在林霜心上,讓她莫名咯噔一下。
原來在真正的太子眼里,父親心心念念的“皇后夢”,根本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美事,反倒像是個兇險萬分的火坑。
她訥訥地低下頭,小聲應道:“嗯……我聽說,皇后娘娘最近屬意丞相府的大小姐,說要選她當太子妃。”
皇甫襄抬眸,眼底沒什么波瀾,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哦,你說沈清沅?她跟靖江王走得近。”
林霜手里的茶杯“哐當”一聲撞在桌案上,驚得她差點跳起來。
“什、什么?”她瞪圓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丞相府大小姐是京中聞名的才女,端莊嫻雅,怎么會跟那位以暴戾聞名的靖江王有牽扯?皇家婚事里,竟藏著這么多彎彎繞繞?
她看向對面“自己”那張臉——皇甫襄此刻正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漠疏離,更襯得他對這些腌臜事早已了然于心。
林霜忽然覺得,自己以前聽的那些閨閣閑話、看的那些話本傳奇,簡直像孩童過家家。
“那、那我該怎么做?”她慌了神,下意識地往前傾了傾身子,聲音里帶著點無措。
頂著太子的身份,面對這盤根錯節的局面,她除了瞎琢磨,根本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皇甫襄抬眼,目光落在她——或者說,落在自己那張寫滿茫然的臉上,語氣依舊平靜:“什么也不做。”
見林霜更慌了,他才補充道:“找言琳,先讓他收集沈清沅跟靖江王往來的證據。”
言琳是太子最得力的親信,掌管東宮暗衛,行事利落,從不出錯。
林霜愣了愣,隨即長長舒了口氣,緊繃的肩膀瞬間垮下來。
總算有了具體方向,不用再對著滿腦子的亂麻瞎轉悠了。
可轉念一想,又忍不住犯怵。
她一個連家門都少出的閨閣女子,接下來要對著太子最信任的親信下達指令,還得裝出儲君的威嚴……光是想想,手心就冒出汗來。
“我、我知道了。”她硬著頭皮應下,指尖卻在桌案下悄悄絞起了衣角。
皇甫襄看著“自己”那副強裝鎮定的樣子,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轉瞬即逝。
他放下茶盞,站起身:“事不宜遲,你先回東宮。記住,見了言琳,少說話,端著你的架子就行。”
林霜也跟著站起來,玄色的袍角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風。
她用力點頭,心里既緊張又有點莫名的期待——或許,她也能勉強撐起這太子的殼子?
看著“自己”轉身離去的背影,皇甫襄站在雅間里,眉頭微蹙。
沈清沅的事只是冰山一角,靖王在暗處的動作怕是比他想的還要多。
這場荒唐的互換,不知還要持續多久,他必須盡快找到換回身體的法子,否則……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水綠色的襦裙,眼底的冷漠又深了幾分。這些腌臜事,總要有人來清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