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墨色漸濃,將城市的霓虹揉碎成一片流動的光海。
公寓內,顯示屏的光芒緩緩熄滅,最后一幀畫面——楚硯舟在婚房外那句低沉的自問,也隨之沉入黑暗。
空氣里只剩下設備散熱時細微的嗡鳴,襯得這片刻的死寂格外漫長。
季莞爾的指尖還停留在冰涼的桌面上,那微不可查的顫抖,是她這具被無數次定義為“冷靜”甚至“冷血”的軀體,所能做出的最劇烈的反應。
她沒有哭,眼眶依舊干澀,但心臟某處,仿佛有一塊被冰封了二十余年的凍土,在無人察覺的深處,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協議簽了,她沒反抗。”
“可我不想只贏一場交易。”
原來如此。
原來在那場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視作冰冷交易的開端,曾有過這樣一句不為人知的掙扎。
那不是系統計算出的最優解,而是一個男人在利益與一絲尚存的本心之間,短暫的搖擺。
“要我把這段錄像……匿名發給他嗎?”林晚的聲音很輕,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她知道,對于季莞爾而言,任何一點情感的漣漪都可能是一場海嘯。
這份來自季莞爾母親的“遺物”,像一把鑰匙,捅開了最堅固的鎖,露出了里面最柔軟、最不堪一擊的內里。
季莞爾緩緩搖頭,目光從黑暗的屏幕上移開,望向窗外那片虛浮的繁華。
她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屬于她自己的溫度:“不。如果這份視頻是證據,那我們的關系就永遠只是一場需要不斷舉證的官司。我贏了,又能如何?”
她頓了頓,像是在對自己解釋:“沈知晏想用數據和監控來定義我,法庭上的人想用‘正常’與‘異常’來審判我,過去……連我自己,也用‘實驗體’和‘盾牌’的身份來禁錮自己。”
“現在,我不想再用一段新的‘證據’去框定他。”她收回顫抖的指尖,緩緩握成拳,“讓他自己來找答案。如果他愿意走向我,不是因為系統提示他‘時機成熟,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也不是因為看到了這段視頻,彌補了信息差……而是因為他記得,在瑞士研究所外,我對他說過,我的腿會疼;在楚家老宅,我告訴他,我不喜歡杏仁的味道。”
“如果他記得的是這些無足輕重、無法量化、甚至會被系統判定為‘冗余信息’的我,那才是開始。”
林晚默然,她明白了季莞爾的意思。
季莞爾不是在賭,而是在設立一個新的標準,一個徹底摒棄數據與利益,只關乎于“人”的標準。
她要的不是一個被真相“說服”的楚硯舟,而是一個選擇“相信”她的楚硯舟。
就在此刻,公寓樓下的陰影里,一道頎長的身影已經站了很久。
楚硯舟仰頭望著那扇透出暖光的窗,夜風卷起他的衣角,帶來深秋的寒意。
他手里攥著一張紙,紙張的邊緣已經被他無意識的力道揉搓得起了毛邊。
那是一封道歉信的草稿。
他已經在這里站了超過四十七分鐘。
換作以前,穹頂系統會立刻提示他,長時間的戶外靜止有百分之八十二的概率引發周邊安保注意,增加百分之三十五的非必要風險。
系統還會告訴他,基于季莞爾目前的輿論優勢和心理狀態,此刻上樓當面道歉,獲得積極反饋的概率為百分之六十八點七。
可現在,他的世界里沒有了概率,只剩下母親信里那句振聾發聵的話——“真正的強者不是預判未來,而是能看見真實。”
什么是真實?
是季蓁蓁在評估室里,含淚說出的那句“莞爾從不流血,她卻救了我三次”?
是十五年前,那個十二歲女孩在家族會議上,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家族命運的錄音?
還是法庭上,她平靜地展示自己殘缺的身體,對抗整個世界偏見的眼神?
都是。
他試圖將這些“真實”寫下來,變成文字。
“關于我們的婚姻協議,我承認其中的不公,并致以歉意。”
太冰冷,像一份商業談判的補充條款。他劃掉了。
“我未能及早發現你的痛苦,是我的疏忽。”
太傲慢,仿佛他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上位者,只是偶爾失察。
他又劃掉了。
“對不起。”
這三個字他寫了又停,停了又寫。
太輕了,輕得無法承載她二十多年來獨自承擔的重量。
他想起沈知晏在警車上那段癲狂的嘶吼,那句“她是怪物”通過監控傳遍全網。
楚硯舟第一次沒有感到憤怒,而是感到一種尖銳的心疼。
那個所謂的心理專家說,逼她裝瘋的是這個世界。
而他,楚硯舟,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他親手打造的穹頂系統,就是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則——一切都可被量化,被預測,被交易。
他用這套規則走向了商業帝國的頂端,也用這套規則,將她推上了一座用數據和利益堆砌的祭壇。
現在,他想親手推倒它。
手中的道歉信,在這份宏大的想法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道歉?
他有什么資格道歉?
一個制造規則的人,向一個被規則傷害的人道歉?
這本身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偽善。
他忽然想通了。
真正的道歉,從來不是言語。
楚硯舟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窗,仿佛要將那片溫暖的光刻進眼底。
他眼中的猶豫和掙扎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決絕的清明。
他不再遲疑,轉身大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車。
被揉皺的信紙從他松開的指間飄落,被夜風卷走,像一只被遺棄的蝴蝶。
“先生?”司機察覺到他身上氣場的變化,恭敬地打開車門。
楚硯舟坐進后座,沒有看那張飄落在地上的廢紙,只是拿出了私人電話。
屏幕的光映亮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那雙曾習慣于審視數據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簇無人能懂的火焰。
他撥通了周敘白的號碼。
“是我。”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不帶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力量。
“立刻通知穹頂資本全體董事會成員,明天上午九點整,召開最高權限的緊急會議。我有事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