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的忙音在死寂的公寓里回響,像是某種審判的終槌。
楚硯舟沒有動,依舊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目光卻死死鎖在電腦屏幕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數據記錄。
過去三年,三十七次“記憶清除”指令,發起IP無一例外指向季莞爾的住所。
而那些時間點,無一例外是他因為各種應酬醉得不省人事之后。
林晚那句帶著罕見情感波動的解釋,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看似平靜的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他注定要忘,至少讓我親手刪,別讓機器臟了她的名字。”
原來,那不是背叛,是守護。不是篡改,是拼盡全力的保全。
他一直以為,季莞爾是他完美人生中的一個變量,一個系統無法精準預判的bug。
現在他才明白,她不是bug,她是整個錯誤系統中唯一的真實。
那個系統,那個他賴以建立商業帝國的冰冷秩序,一直在試圖抹去她存在的痕跡,而她,則在每一次系統攻擊后,固執地、一遍遍地,為他重建那片被強行格式化的記憶區域。
桌上那碗早已涼透的醒酒湯,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有了生命。
他想起無數個宿醉醒來的清晨,頭痛欲裂,記憶斷片。
而每一次,床頭都有一杯溫度剛好的水,桌上都有一碗溫熱的湯。
他曾用系統分析過湯的成分,得出的結論是“最優解酒配方”,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將其歸為助理的盡職盡責。
他甚至從未問過一句,這湯是誰熬的,又是誰在他失去意識時,將他從冰冷的車里或狼藉的酒局上帶回這個安全的家中。
系統告訴他,是司機,是保鏢,是萬能的AI助理林晚。
他信了。
因為相信系統,比相信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會讓他感到失控的人,要容易得多。
現在,這個被他忽視了三年的真相,如同一根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為傲的理智和掌控力,是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
他不是掌控者,他是一個被蒙蔽了雙眼的提線木偶,甚至連自己被深愛過的證據,都需要通過冰冷的數據日志來確認。
一股前所未有的煩躁和悔恨攫住了他。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開始在這間他自認為熟悉無比的公寓里踱步。
這間公寓,每一件家具的擺放都經過精密計算,符合最高效的生活動線,冷硬、空曠,像一個巨大的、毫無生氣的金屬盒子。
他曾滿意于這種絕對的秩序感,但現在,他只覺得窒息。
她的痕跡在哪里?
楚硯舟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試圖從這片由數據和邏輯構筑的荒漠里,挖掘出屬于季莞爾的綠洲。
他拉開客廳的儲物柜,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備用的毛巾、床品,全都是他慣用的灰色系。
他皺了皺眉,伸手探入最底層,指尖觸到一個小小的硬物。
他將其夾出,那是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發夾,上面還纏著一根細細的長發。
他的呼吸一滯。這個發夾,絕不屬于他。
他像是受到了某種指引,大步走進臥室。
他扯開被子,將臉埋進枕頭里,用力嗅聞。
除了他自己常用的雪松味香薰,一絲極淡、幾乎被完全覆蓋的梔子花香,頑強地從記憶的縫隙中鉆了出來。
他想起季莞爾身上似乎總有這種味道,清新而干凈,像雨后的庭院。
他拉開床頭柜,里面除了充電線和一本他從未翻開過的財經雜志,還有一個小小的白色藥瓶,標簽已經被撕掉了。
他擰開瓶蓋,倒出幾粒白色的藥片。
這是……胃藥。
他有輕微的胃病,但從不記得自己備過藥,因為系統總能提前預判他的身體狀況,通過飲食進行調整。
他記起來了,有幾次酒后胃痛,第二天醒來時,那種灼燒感總會奇跡般地消失。
原來不是奇跡。
一件又一件,一個又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此刻都成了指向季莞爾的鐵證。
她就像一個沉默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滲透在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用她的方式,修補著他被系統撕裂的人生。
而他,卻對此一無所知,甚至在董事會上,還在用那碗她親手熬的湯,作為自己反擊的武器。
心臟傳來一陣尖銳的抽痛,比任何一次交易熔斷都更加劇烈。
楚硯舟捂住胸口,踉蹌地后退幾步,靠在墻上。
他閉上眼,試圖在混亂的思緒中抓住些什么。
“別再靠系統驗證她的真實性。”季莞爾在實驗室里說的話,猶在耳邊。
他做到了,他親手碾碎了接收器。
可當他真的開始嘗試用自己的大腦去記憶,去思考時,一種陌生的劇痛猛然襲來。
太陽穴像是被一根鋼釘狠狠楔入,眼前瞬間涌上大片的白光和噪點。
無數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瘋狂閃現,快得根本無法捕捉。
一聲清脆的笑,像銀鈴在晃動。
一雙含著擔憂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注視著他。
一個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他的額頭。
“楚硯舟,你這個笨蛋……”
是誰?是誰在說話?
聲音和畫面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牢牢困住。
他腦內的芯片仿佛被激活的猛獸,開始瘋狂地沖撞著他的神經。
裴醫生的警告浮現在他腦中——“她每碰一次設備,你腦內的芯片就多一次過載風險。”
季莞爾在實驗室修復了母體,而他,作為子體,正在承受這份修復帶來的劇烈震蕩。
系統被篡改的協議正在被強行糾正,而他過去三年賴以生存的虛假記憶,也在這場風暴中搖搖欲墜。
劇痛讓楚硯舟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滑倒在地,他蜷縮起來,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快要被撕裂了,一半是系統灌輸的冰冷數據,一半是屬于他自己、卻被強行壓抑的溫熱情感。
兩股力量的對沖,幾乎要將他的意識碾碎。
他掙扎著,想要抓住那些一閃而過的溫暖碎片,想要看清那雙眼睛主人的臉,想要聽清那句未完的話。
可他越是用力,那股撕裂感就越是強烈。
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視野開始陣陣發黑。
就在他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放在不遠處茶幾上的手機,突然固執地振動起來,屏幕在昏暗的房間里亮起一片幽光。
那持續而急促的嗡鳴,像是一道頑強想要穿透混沌的信號。
楚硯舟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瞇起眼睛,看向那個在屏幕上不斷閃爍的名字。
來電顯示:裴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