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1日,農(nóng)歷七月十三,星期六。靖州市的天藍得晃眼,一絲云彩也沒有,毒日頭明晃晃照著,氣溫直逼33度。
十五歲的李天真,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漓江市勝利師范學校音樂班的征途。為這天,她掰著手指頭腳趾頭數(shù)日子,撕日歷撕得嘩嘩響,心里像小貓爪撓似的。
自打捏著那張錄取通知書,李天真就跟中了頭彩,美得不行,逮誰跟誰顯擺,恨不能拿
喇叭廣播:我考上師范音樂班啦!
她哥李天意,整個暑假泡在題海里,苦哈哈的。瞅妹妹那得瑟勁兒,羨慕嫉妒恨得牙癢
癢:“哎,我也想上中專啊,誰稀罕這破高中!”
老爸眼一瞪:“胡說八道!老李家的男娃必須考大學,女娃上中專就挺好!你妹爭氣,
明年高考看你的!”
老媽也樂開了花:“可不嘛,我閨女三年后就是老師咯!”
李天真叼著冰棍,攥緊通知書,眼望遠方,美滋滋想著自己站講臺那威風勁兒:教室里
熊孩子鬧翻了天,跟菜市場似的。而自己此時一臉嚴肅,背著手,慢悠悠晃到門口。嘿,
跟施了定身法一樣,所有小鬼立馬坐得筆直,腿并攏,胳膊疊放桌上,眼巴巴瞅著她,
齊聲喊:“李老師好!”
李天真想得正美,嘴角一咧,“哎呀!”一口冰糕水滴通知書上了。她嚇一跳,趕緊
往衣服上蹭蹭,畢恭畢敬把通知書像傳家寶一樣供在電視機頂上。
想當老師這“偉大志向”,李天真打小學一年級就立下了。
她那會兒的班主任是個女老師,矮墩墩胖乎乎,齊耳短發(fā),嘴往前撅著,一笑滿口齙牙,
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手勁兒賊大,寫板書能把粉筆按得“嘎吱”響,動不動就按斷。
聽大人說,這老師以前是工人,小學缺語文老師,她寫了篇夸工人的稿子,沒有錯別字,就被教育局抽來教書了。
李天真記得賊清楚,有天上著課,班主任笑瞇瞇問:“你們長大了想干啥呀?”
小屁孩們你瞅我我瞅你,都懵了。就她,小手舉得跟小旗桿似的。
班主任和藹地一點頭,她“噌”地站起來,脆生生喊:“長大了我要當老師!”
老師笑得合不攏嘴,黃牙占了大半張臉:“天真將來比俺有出息勒!”
上了初中,班主任換了個頭發(fā)中分、戴“瓶底”厚眼鏡的男老師。這位更酷,能徒手畫
圓,還能把圓周率小數(shù)點后一百位背得滾瓜爛熟。除了音樂課,李天真最愛上的就是數(shù)學了。
中考那年,市里師范招生,有普師班、音樂班、體育班、美術(shù)班。
考上師范生不僅免學費、給補助,畢業(yè)包分配,還是國家干部!報名的人烏泱烏泱的。
李天真一直當文藝委員,自然報了音樂班,沒想到面試一把過!回來同學們沖她豎大拇指,她美得找不著北,上課也走神兒了。
有天,班主任上著數(shù)學課,講著講著突然跑題了:“這師范學校,報考的一年比一年多,錄取線一年比一年高,快攆上重點高中了!有些同學面試上了就飄,課也不好好聽,面試上了也白搭!”
教室里靜了幾秒,突然,班主任就杵在低著頭的李天真面前,一聲吼:“說你呢李天真!桌洞里的小說,交出來!”李天真嚇得一哆嗦,趕緊把金庸的《射雕英雄傳》遞上去。
老師把書往胳肢窩一夾:“考上師范,我就還你!”
打那以后,李天真不敢再混了。早上五點爬起來背英語,晚上學到十二點。老媽心疼,
說梳頭耽誤功夫,頭發(fā)還掉一桌子。李天真二話沒說,跑去理發(fā)店剃了個跟哥一樣的短毛寸。
這下可壞菜了,長期扎馬尾,頭發(fā)都支棱著不服帖,活像摸了電門。
沒辦法,老媽每天早上拿熱毛巾捂她腦袋,給那“怒發(fā)沖冠”消消氣。
中考成績下來,音樂班就招十五個。李天真的文化課剛過線五分,歷史還掛了科,幸虧數(shù)學考了滿分,救了命。
她拿著通知書歡天喜地去找班主任道謝,沒成想,班主任為著民辦教師待遇的事兒,跟學校大吵一架,一跺腳,調(diào)走了!
李天真只在他辦公桌上找到那本《射雕英雄傳》,心里空落落的。
報到這天,本來老媽說好陪她去的。可誰想一大早,哥哥李天意晨練,抽風在單杠上玩
“大回環(huán)”,結(jié)果“吧唧”摔下來,磕掉一顆門牙,滿嘴血!老媽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熬稀
飯的勺子“當啷”掉地上,爐子都顧不上關(guān),拖著哥哥就往醫(yī)院跑。
老爸拎著公文包急著去開會,氣得在門口直跺腳:“門牙沒了可咋找媳婦兒?!”老媽
一邊跑一邊吼:“媳婦兒是后話!先止血!天真,你先去學校,媽弄完你哥就去找你!”
李天真沒轍,只好自己去師范學校。她才不穿老媽準備的裙子呢,隨便套了身灰不溜秋
的運動服就出門了。頭發(fā)比之前長了點,亂糟糟的,出門前就用水胡亂抹了抹。手里提著個
藍色拉鏈帆布包,裝著換洗衣服和洗漱家伙什。被褥捆扎好正好背在肩上,被子下面還當啷
著個網(wǎng)兜兜著的白瓷臉盆。好在初試復試來過兩次,路線記得,倒了兩趟公交車就到了。
一進校門,李天真跟剛出籠的小鳥似的,東張西望。
師范的校園比她那個初中大多了!四層以上的大樓就有三棟,操場闊氣,東南角是體育館,主席臺后面還有片小竹林,曲徑通幽。
她穿過操場,看見琴房,琴房大門斜對著一條路,路邊拉著個大橫幅,紅底黃字:“歡迎九零級新生報道!”還畫著箭頭。三三兩兩的學生往那邊走。
新生報到點在學校食堂門口。臺階上擺幾張長條桌,新生排隊拿著通知書注冊、繳費、登記。
李天真在臺階上報到處交完費,懶得給臺階,習慣性想從側(cè)面蹦下去——她打小上躥下跳慣了。可今兒忘了身后還當啷著個搪瓷臉盆!
“當啷!”一聲脆響,臉盆磕在水泥臺階上,捆扎的繩子也斷了。
臉盆撒歡似的“咕嚕嚕”滾出去老遠,把正注冊的老師和排隊的學生全嚇了一跳,齊刷刷看過來。
李天真這才醒過神,臊得直吐舌頭。
正好一個穿藍色運動服的高個子男生,端著飯盒從食堂臺階下來。
他彎腰,挺優(yōu)雅地撿起滾到腳邊的臉盆,朝李天真走過來。
大太陽底下,李天真瞇縫著眼看他,覺著這人膚色微黑,劍眉星目,看著比自己大不少。
“留級包子?”李天真心里嘀咕。
高個子男生轉(zhuǎn)身對著太陽,舉起臉盆照了照,遞給她:“磕掉瓷了哦,還好沒摔漏。”聲音低沉渾厚,挺和氣。
李天真臊不行,趕緊低頭哈腰接過來:“能用就行!謝謝你!”
學生會負責分宿舍的是個矮壯男生,小腿肌肉鼓鼓的。他指著肚子沖藍運動服喊:“遠方哥!幫我頂一下,憋不住了!”
叫遠方哥的點點頭:“蔣軍,帶紙了沒有啊!”
蔣軍晃了晃手里的兩張白紙,跑遠了。
李天真拿著臉盆排隊,看著遠方給前面的人辦手續(xù)。
輪到她了,遠方抬眼問:“同學,哪個班?”
“音樂班。”
遠方遞過一張住宿單:“去三號樓找宿管,他會安排。”
李天真接過住宿單,殊不知成為倒霉的一天就是從這張紙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