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遲羽定于鑒衡臺下。衣垂擺,扇輕顫。
再怎么論道寫意,再如何演武輕松,自己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他目光落于臺心日月雙珠。珠中好似有雙真眼,立刻回應他以更熾烈的注視。
日之珠果真光耀如日,長久注目便覺眼前烏黑。
月之珠卻像被一層陰云裹挾,銀澤視之則明、不視則蔭。
江遲羽皺起眉,總覺那月之珠像在引人多加照面……偏偏自己根本抽不開目光。
他身后那律衡七門——七位鑒神使見他遲遲不上臺,紛紛想出言催促,卻沒人敢先一步開口。
——有時,一群能說會道的還不如一個死物管用。
那日之珠不知是生了氣還是不耐煩,竟突然爆發一瞬強光,硬生生將江遲羽的目光自月之珠身上扯開。
眾人不明所以,夸張的以為這是天道之陽極降臨的諭詔,迷茫的以為日之珠已經顯現意志。唯有老練的心下終于長吁一聲,暗道“得救了”。
說一瞬,便只有一瞬。日之珠歸于熄滅,重新看向江遲羽——像是多了一層審判的意味。
江遲羽扶著額角,迅速散出迷茫,終于鼓氣邁向第一階。
-/
第一階。他曾認為自己已足夠通曉天道本相。
——直到自己看見日月雙珠之前,他一直如此認為。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再如何變化,都逃不出“動靜之衡”,逃不過物極必反。
可方才日之珠那道光,不僅僅將他從月之珠身上扯落——更是連他人帶他的道,一同從“衡”中剝離殆盡。
他一直以來,好像都太注重“極”這一字了。
道必須論陰陽兩極,武必主靜極以克動極,卻從來沒想過“極”之間究竟為何物,究竟如何將“兩極”的對立與一統交織成藕絲。
換句話說——他清楚陰陽互解,卻不知陰陽如何互解。
“只差一步……就差那一步。”
江遲羽盯著鑒衡臺身,可他清楚——若不親眼見到、只靠想與辨,終究徒勞。
等等。
——原來如此。
他握著扇柄的手終于松了些。
“祂們要的便是‘我是否敢看’,而非即時的答案。”
他邁上第二階。汗水仍然透著光澤,心上卻如釋重負。
“唯有敢窺天道者……才有得見、得曉天道真義的機會。”
-/
第二階。他終于親手握上神殿的門環。
他悶頭苦修這么多年,為的不就是站在此地么?
他回憶起父親那日好似無謂的笑,掌心傳來父親指尖還未褪去的余溫。
“走下去。無論是為理想,為你娘,還是為你自己。”
為了理想……
江遲羽一直沒有什么理想。非要說的話,便是愿父母安康,自己則求一隅可安。
為了娘……
江遲羽雙眸微斂。
“娘……她一定很難過吧。”
宋羽棠一直最明白他的苦楚。第一日被打,自己明明什么也沒說,明明已經極力掩藏,她還是一眼看了出來。
如今自己這幅強顏歡笑的模樣,落到她眼里、她心中的時候,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至于為了自己……
江遲羽輕闔雙眼。
如果這一切真是在為了自己,就不要再動搖了吧。
只是成神而已。江遲羽,你到底在怕什么啊。
“那不是恩賜,是天罰。”
他緊咬下唇,喉間卻溢出一聲輕笑。
“可是娘,你也看見了。”
“這世上還有太多我沒見過的東西,我想知道天道的真相。”
他邁上第三階,歸衡扇無意間打開一折。
“凡人敢窺天道,怎能不受天罰?”他微挺身,發辮一抖,“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所以,別再怕了。”
-/
第三階。
江遲羽已站在玉盤正前,日月雙珠就在咫尺可及的位置上。
他深吸一口氣,歸衡扇一展,對準腕側發白的靈脈處一劃。
一滴。兩滴。
水色脈液自劃口處滴落,砸在日月雙珠上濺出更細碎的液滴。玉盤與雙珠同時明暗,盤中央掀起淡淡云裊。
不過幾息,銀澤便將月之珠通體吞噬,連帶輕煙與玉盤全數融起耀眼月輝。
身為精衡門的男子一臉不可思議,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妖衡門:“創世神大人已經認可了?”
妖衡門搖搖頭:“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做鑒神使。”
精衡門還是不肯放過他:“那你以前總聽過老人兒講吧?歷任守衡人大人,不都接近一刻才能得到日月雙珠的回應么。”
“那你們知不知道第八代守衡人大人的事?”一旁身為鬼衡門的女子往他們身邊湊了湊,“他可是等了接近一柱香的時間,才得到那兩位大人的回應呢。旁人誰不是早放棄了。”
“要是我,肯定做不到在鑒衡臺面前杵那么久還像個沒事兒人。”精衡門撇撇嘴。
“話說回來……你們記得哪位守衡人大人像今天這位這么年輕嗎?”鬼衡門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藏不住,“這位小少年若是真能成為咱七個的下一個頂頭上司……我光看他那張臉都能連寫北域地衡監測報告十日十夜不停。”
妖衡門白了她一眼,“收著點吧,姜鬼人。那可是咱們的神明大人,不是酒樓的名伶。”
“嘖……”鬼衡門立刻白回去,“沒生活意趣的中年男人。”
約一刻之后。
一直在旁邊聽著卻沒插話的靈衡門突然小聲:“喂……你們看。”
三人正討論得熱火朝天,剛剛辯“天道之陰極到底是男身還是女身”到不可開交,這時候一齊向鑒衡臺方向看去——江遲羽手腕仍懸在半空死死不動,他的脈液仍在滴落。可日之珠始終不亮,月之珠的光澤也驟然收斂。
“喂……這又算什么?”精衡門看向鬼衡門,“你聽過光給一半又撤回的嗎?”
鬼衡門臉上的笑早就僵住,眉擰得比花卷還卷:“我擦……別啊,我都已經幻想做到他的私人諭使了……”
“所以,這是失敗了?”妖衡門皺起眉,“我記得卷宗上寫,若日月雙珠只有一方賜輝,是不作數的吧。”
“現在連一方的都沒了。”靈衡門幽幽一句,眼神已經瞟向殿外另兩道身影,“怎么說……安排下一個人上?”
“別急啊!”鬼衡門慌忙開口,“好不容易送走上一位老先生……這位這么俊,再給他一會兒機會吧。”
一旁的神衡門探過頭來,對著靈衡門和鬼衡門擠了擠眼:“人家自己都沒下來,你們急個什么勁兒。……剛剛誰講的第八代守衡人大人的故事來著?”
“姜鬼人。”妖衡門隨便接一句。
“要咱家說啊,臉皮厚度何嘗不是一項考驗?”神衡門語調愉悅,“沒點兒心理素質,那日日堆成山的文書誰看得下去。遲早不是累死的就是郁悶死的。”
“如果這次的守衡人大人再是個中老年人還成天批我報告的不是,先郁悶死的就是我。”鬼衡門狠狠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