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蔓第二天準時到了周伯的工作室。木樓梯比昨天更響,踩上去像踩著一串被拉長的嘆息。雕花木門虛掩著,里面的“沙沙”聲比昨日更急,像有誰在趕工。
“來了?”周伯頭也沒抬,手里的刻刀正在給一個人偶修指甲,瓷質的指尖薄得能透光,“今天學繃臉模。”
工作室的光線依舊昏暗,窗簾縫比昨天收窄了些,僅夠照亮柜臺前的一小塊區域。蘇蔓看著那些沉默的人偶,突然發現最角落的玻璃柜空了一格,昨天那里擺著個穿馬褂的老翁人偶。
“周伯,”她忍不住問,“昨天那個老翁人偶呢?”
周伯把刻刀放下,用細毛刷掃掉人偶指甲縫里的木屑:“賣了。凌晨三點來取的,說是急著用。”
蘇蔓愣了愣。凌晨三點買人偶?她沒再追問,周伯已經把一卷浸了漿糊的細棉紙推過來:“試試把這張臉模繃在木坯上,要貼得沒褶子,像第二層皮膚。”
這活兒看著簡單,上手卻難。棉紙薄如蟬翼,稍一用力就破,蘇蔓練到中午才勉強合格。周伯倒不催,自己坐在窗邊的藤椅上閉目養神,陽光從窗簾縫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斑,像道沒愈合的傷疤。
“下午你可以出去轉轉,”周伯突然說,“我這沒考勤,活做完就行。”他指了指墻上的掛鐘,時針剛過一點,“四點前回來把上午的廢料清了就行。”
蘇蔓心里一動。這工作時間確實自由,正好給了她調查鏡竹公寓的空隙。她點點頭,把沾了漿糊的手套摘下來,指尖還殘留著棉紙的澀感。
離開工作室時,老街的陽光正烈。蘇蔓沒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鏡竹公寓。她記得規則一寫著——“晚上十點后,別碰鏡子”。
現在是下午兩點,離晚上十點還早。
704房間的門虛掩著,像是她早上出門時沒關緊。蘇蔓推開門,首先看向墻上的鏡子。鏡面擦得很亮,能清晰映出房間的陳設,連床頭柜上那本翻開的舊書都看得清頁碼。
她走到鏡子前,伸出手。指尖觸到鏡面的瞬間,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鏡中的自己也伸出手,指尖與她的指尖在鏡面上重合,分毫不差。
蘇蔓試著做了幾個動作:抬左手、眨右眼、歪頭。鏡中的影子始終同步,沒有任何延遲或錯位。這鏡子看起來再正常不過,和普通人家的穿衣鏡沒區別。
她退后兩步,仔細打量鏡子本身。鏡框是深色的木頭,邊緣刻著簡單的花紋,角落里有塊不起眼的磕碰痕跡,露出里面淺色的木芯。蘇蔓用指腹蹭了蹭磕碰處,沒發現異常。
難道規則一只是故弄玄虛?還是說,只有晚上十點后,這面鏡子才會變得不一樣?
她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想看看筆記本里有沒有關于鏡子的其他線索,卻發現抽屜深處藏著個小小的布偶,巴掌大小,用灰色的舊布縫的,沒有五官,脖子上系著根紅繩。蘇蔓拿起布偶,布料粗糙,里面塞的棉絮已經板結,摸起來像塊硬疙瘩。
這東西是誰放的?她昨天收拾房間時明明沒見過。
蘇蔓把布偶放回抽屜,剛要關抽屜,卻看見布偶的紅繩下露出半張紙片。她抽出來一看,是張撕下來的日歷紙,上面圈著個日期,正是她搬進鏡竹公寓的那天,日期旁邊用鉛筆寫著個“1”,字跡和筆記本上的規則一模一樣。
1?是指第一條規則嗎?
她把日歷紙夾進筆記本,轉身看向鏡子。鏡中的自己正盯著她,眼神似乎比剛才沉了些。蘇蔓心里莫名一緊,快步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外面的竹子長得很密,葉片在風里輕輕搖晃,沒什么異常。她想起規則三——“如果看見窗外的竹子開花,立刻閉上眼睛數到七”。竹子開花本就罕見,難道這公寓的竹子開花會有什么怪事?
回到工作室時,周伯正在給那個人偶換衣服。學生裝換成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領口繡著細小的纏枝蓮,襯得人偶的黑曜石眼睛愈發幽深。
“出去辦私事了?”周伯頭也沒抬。
“嗯,有點事。”蘇蔓沒細說。
周伯把旗袍領口系好,突然問:“你住的那地方,是不是有面很大的穿衣鏡?”
蘇蔓心里一緊:“您怎么知道?”
“猜的,”周伯笑了笑,拿起支細毛筆,沾了點暗紅色的顏料,給人偶的嘴唇上色,“做我們這行的,對鏡子敏感。好的人偶能在鏡里顯形,壞的……會在鏡里藏著。”
他的話像根細針,刺破了蘇蔓心里那層模糊的猜測。她想起704墻上的鏡子,想起剛才鏡中那個眼神沉沉的影子。
“周伯,您見過會在鏡里藏著的東西?”
周伯放下毛筆,人偶的嘴唇有了血色,像剛喝過血。“年輕時見過一次,”他聲音低了些,“也是棟老公寓,住進去的人都說鏡子里有腳步聲。后來那棟樓著了場大火,什么都燒沒了,就剩滿地的碎鏡片,拼起來能照出十幾張臉。”
蘇蔓的后背有點發涼。她突然想起早上發現的那個布偶,會不會和鏡中的“東西”有關?
“對了,”周伯把人偶放進玻璃柜,“你今天貼的臉模不錯,明天學做眼珠吧。”
蘇蔓點點頭,腦子里卻全是周伯的話和那面鏡子。她決定今晚就留意規則一——看看十點后碰鏡子,到底會發生什么。
回到鏡竹公寓時,夕陽已經沉下去了。大堂的登記簿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行新字,墨跡還沒干:“704,蘇蔓,入住第二天。”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筆記本,鑰匙和平安繩的銅錢貼在一起,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幾分。電梯上升時,她數著樓層,1,2,3,4……4樓的數字旁,那個歪歪扭扭的叉依舊嵌在那里,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疤,從未消失過。
進了704,蘇蔓先看了眼鏡子。鏡中的影子站得筆直,和她的動作分毫不差。她松了口氣,把筆記本從抽屜里拿出來,翻到規則一那頁。
鉛筆字在燈光下泛著冷光:“1.晚上十點后,別碰鏡子。”
蘇蔓看了眼時間,晚上八點。還有兩個小時。她把那個灰色布偶從抽屜里拿出來,放在桌上。布偶沒有五官,卻像在盯著她看。
窗外的竹子又開始響了,葉片摩擦的聲音比昨晚更密,像有誰在樓下一步一步往上數——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