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至,長安城南的天壇,是整個王朝的中心。
艾葉青石砌成的九層圜丘,的日光在灼熱下泛著肅穆的光。空氣里浮動著松柏枝焚燒的清苦香氣,混雜著沉悶的鐘磬聲,壓得人喘不過氣。
天子居北,面南而立。厚重的十二章袞服之下,年邁的皇帝面容疲憊。他身側,太子蕭景宣與二皇子蕭景琰分列,一個神色沉凝,另一個嘴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壇下文武百官,鴉雀無聲。更遠處,是數萬被禁軍隔開的百姓,他們伸長脖頸,臉上寫滿敬畏與期盼。京中大旱三月,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今日這場問卜,寄托在那個從歸墟觀來的、年僅十四歲的少女身上。
沈觀頤,阿九,就在這萬眾矚目中,緩步而出。
她穿一身月白法衣,寬大的袖擺上用銀線繡著云紋星圖。長發僅以木簪束起,懷中抱著那只名為“太極”的胖橘貓。貓兒也感受到了這非同尋常的氣氛,難得地沒有打盹,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她的腳步很輕,卻異常沉穩,一步步踏上通往天壇之巔的臺階。每上一層,風似乎就更烈一分,吹得她衣袂飄飄。她的神情始終平靜,那雙眼里,映出的不是天子百官,而是在這皇城上空盤旋糾纏的、濃得化不開的紫黑之氣。
龍椅之下,枯骨之上,怨念與權欲,已成毒瘴。
終于,她登上最高一層。這里是離天最近的地方。她將胖橘貓放在一旁的蒲團上,太極乖巧地蜷縮起來,只用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
阿九走到祭臺前,那里備好了龜甲、銅錢與朱砂符紙。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壇。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報——!!”
一聲凄厲的呼喊劃破了莊嚴。一名禁軍校尉騎著快馬沖來,在壇下翻身滾落,連滾帶爬地跪倒,聲音嘶啞變形:
“啟稟陛下!西郊皇家糧倉走水!火光沖天,已……已不可控!”
皇帝的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扶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收緊了。
二皇子蕭景琰的眼中驟然迸射出精光。他身側,戶部侍郎立刻出列,悲聲道:“陛下!天降大火,焚我糧倉,此乃大兇之兆!問卜未始便有此異象,分明是上天示警!太子監國以來,德行有虧,以致天怒人怨!”
話音剛落,二皇子一派的官員紛紛附和。
“請陛下明察!此火非人力,乃天譴!”
“仙姑在此,懇請仙姑當場解卦,看此天火,究竟所指何人!”
一聲聲逼問,如同一張無形的網,瞬間將阿九籠罩。所有的目光,猜忌、審視、幸災樂禍、惶恐不安,全都聚焦在了天壇之巔那個纖弱的少女身上。
太子臉色發白,他想辯駁,卻發現所有話語在“天意”面前都蒼白無力。這分明是沖他來的。解局的鑰匙,或者說,決定他生死的刀,都握在了那個小道姑手里。
天壇之巔,風愈發大了,吹得阿九的法衣獵獵作響。
然而,她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驚惶。面對下方朝臣的咄咄逼人,阿九緩緩抬起眼。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亮,清晰地傳遍整個天壇。
“諸位大人,錯了。”
眾人皆是一愣。
只見那少女清冷的目光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二皇子蕭景琰那張志在必得的臉上。她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竟帶著一絲悲憫。
“此非天火示警,乃引龍之焰!”
不等眾人反應,她的聲音再度響起,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京中大旱三月,民不聊生。今日西郊之火,非上天懲戒,而是引動四海龍王現身的信標!是為求雨而燃起的沖天之焰!”
她的宣告石破天驚。將一場彌天大禍,說成是求雨的引子?聞所未聞。
二皇子黨羽中有人高聲反駁:“一派胡言!你……”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阿九接下來的動作驚得生生咽了回去。
只見少女霍然轉身,面對祭臺,高聲立誓:“天道在上!大乾子民受苦,弟子沈觀頤,今日愿以身為媒,血祭蒼天,為我大乾,求一場救萬民于水火的甘霖!”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從袖中抽出一柄銀匕。
在眾人倒吸冷氣的驚呼聲中,阿九沒有絲毫猶豫,舉起匕首,朝著自己白皙纖細的左手手腕,狠狠劃下。
一道血線迸現。
鮮紅的血液涌出,順著她微垂的指尖,滴落在面前那張黃色符紙上,將上面用朱砂繪制的玄奧符文浸染得更加妖異。阿九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但她的手穩如磐石。
做完這一切,她將淌血的手腕置于一個特制的香爐之上,另一只手則取出一支通體墨黑的線香——正是師父所贈的“引云香”。她以腕上之血為引,點燃了那支香。
一縷青黑色的煙霧裊裊升起,筆直地沖向天際。
“以吾之血,敬告上蒼。”
“以吾之魂,祈請神龍。”
“風來!云起!雨落!”
她清越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回蕩在天壇內外。
那個看似柔弱的少女,此刻卻爆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與神圣。
人群中,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里,身著月白常服的裴衍,原本慵懶地倚著一棵柏樹。從阿九劃破手腕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隨性都已蕩然無存。他猛地站直了身體,那雙總是半瞇著的桃花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鋒芒與緊張。
這不是卜算,這是禁術。是以自身精血元氣為代價,強行撬動天地法則,稍有不慎,便是反噬而亡的下場。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時間仿佛變得無比漫長。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了,天空依舊是那片萬里無云的碧藍。二皇子一派的人臉上已經露出嘲諷的冷笑。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只是一場荒唐的鬧劇時,異象,終于發生。
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陣風。
起初只是微風,帶著泥土的潮氣。緊接著,風勢驟然變大、變狂,吹得天壇上的旗幡“呼啦啦”作響。
眾人驚呼著抬頭。只見那晴朗無翳的天空,不知何時,竟從西方的天際線處,涌來了一片濃重的烏云。那烏云翻滾著,奔騰著,迅速吞噬著藍天與日光。天,暗下來了。白晝在短短數息之間,竟變成了黃昏。
狂風呼嘯,電蛇在云層中隱現,發出一陣陣沉悶的雷鳴。
“天……天變了!”
“轟隆——!”
一道炫目的閃電撕裂天幕,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在所有人頭頂響起。
然后,第一滴雨,落了下來。
它砸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滋啦”聲,瞬間蒸發。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雨點由稀疏變得密集,最終,化作瓢潑之勢,傾盆而下。
久旱逢甘霖。
短暫的寂靜之后,是山呼海嘯般的狂喜。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神仙!是活神仙!”
數萬百姓掙脫禁軍的阻攔,朝著天壇的方向,虔誠地跪倒在地。他們迎著瓢潑大雨,一遍又一遍地叩首,口中高呼著:“活神仙——!”
那匯聚了萬民敬仰與感激的聲浪,沖破雨幕,聲震云霄。
在萬眾叩拜的背景之下,阿九依舊靜靜地立于天壇之巔。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小臉,也沖刷著她手腕上那道傷口。鮮血被雨水稀釋,在她腳下蜿蜒開一小片淡紅。
施展禁術,又失血過多,她的身體早已到了極限。耳邊轟鳴的雷聲與萬民的呼喊混成一片,世界仿佛在旋轉。但她不能倒。她強撐著,維持著仙風道骨的模樣,承受這份榮光,也承受這份榮光背后,無人知曉的代價。
這一幕,被隱在人群中的裴衍,盡收眼底。
別人看到的,是引來天降甘霖的仙姑。而他看到的,卻只是一個在狂風暴雨中,倔強地挺直脊背、身體搖搖欲墜的少女。他看到她那被雨水打濕、更顯單薄的肩膀,蒼白的嘴唇,和那雙強撐著不肯閉上的、寫滿了疲憊的眼。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陣尖銳的、陌生的疼痛,瞬間席卷了全身。
再如何算無遺策,翻云覆雨,她終究……也只是個會疼,會流血、會逞強的孩子。
這場大雨,一直下到深夜才漸漸停歇。
雨后的太清觀,空氣里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雨水順著屋檐的瓦當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靜夜里敲出清脆的節奏。
阿九的靜室之內,只燃著一豆燭火。
她換了干凈的中衣,斜倚在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左手腕上的傷口,被觀里的道姑草草包扎了一下,依舊隱隱作痛。胖橘貓太極趴在她的腳邊,用自己毛茸茸的身體給她取暖。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際,靜室的門,被輕輕叩響了。
“叩叩。”
阿九勉強睜開眼,啞聲問道:“誰?”
門外沒有回答,片刻之后,門被推開了。
一道修長的身影,攜著一身雨后的微涼水汽,走了進來。是裴衍。他換了件玄色窄袖錦袍,手中提著一個食盒。
他沒有提任何朝堂之事,徑直走到榻邊,將食盒放在桌上,從里面取出一只溫熱的白玉酒壺,和一只琉璃杯。
“宮里秘制的‘麒麟血’,能補充氣血。”他倒了一小杯,遞到阿九唇邊。
阿九愣愣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張開嘴,溫熱甘醇的藥酒便順著喉嚨滑了下去,一股暖意從小腹升起,驅散了些許寒意。
喝完酒,裴衍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和一卷干凈的細棉布。他什么也沒說,在榻邊坐下,極其自然地執起阿九受傷的左手。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那粗糙的布條,看到底下那道紅腫的傷口時,眉頭不著痕跡地蹙了一下。他倒出一些細膩的白色藥粉,均勻地灑在傷口上,帶來一陣清涼。然后,他用干凈的棉布,一圈一圈,仔細地為她重新包扎。
他的指尖溫熱干燥,偶爾觸碰到她的肌膚,帶來一陣微麻的戰栗。
整個過程,兩人都沒有說話。靜室里只有窗外偶爾滴落的雨聲,和彼此輕淺的呼吸聲。
終于,裴衍打好了一個漂亮的結。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搖曳的燭光下,靜靜地凝視著她。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逞能,也要看值不值得。”
他頓了頓,抬手,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一滴不知何時滑落的淚珠。
“下次,別這樣了。”
“嗯,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將剩下的藥酒和藥瓶留在桌上,便轉身離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夜之中。
阿九怔怔地坐在榻上,撫摸著手腕上那平整妥帖的繃帶,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耳邊,依舊回響著他那句低沉的話。
——下次,別這樣了。
這句話,不像爺爺的雷霆之怒,不像師父的溫和教誨,也不像師兄的默默守護。那是一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立場與利益的……關心。在長安這個巨大的棋盤上,他是第一個對她說,她的安危,比這場棋局的勝負更重要的人。
阿九緩緩閉上眼睛,一顆心,在經歷了白日里驚心動魄的豪賭之后,竟在此刻這個安靜的雨夜里,第一次,泛起了控制不住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