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命運的誘餌
暮春的雨絲像扯不斷的銀線,將青灰色的天空與海面縫合成密不透風的囚籠。
沈北念站在懸崖邊那株百年老榕樹下,掌心的青銅羅盤正發出細碎的嗡鳴,盤面里兩條糾纏的魚紋與熊掌圖騰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退潮后的礁石群裸露出猙獰的骨骼,浪花撞擊時濺起的白沫,像極了多年前那個雪夜母親咳出的血沫。
這個被稱為“兩界墟“的半島,自古流傳著關于選擇的詛咒。漁民們說,每當海霧籠罩三晝夜,就會有人聽見深海傳來的鯨歌與遠山熊羆的咆哮——那是命運在清點祭品。沈北念的指尖劃過羅盤邊緣的古篆,“魚與熊掌,舍一取一,取二則噬“的家訓在腦海中泛著冷光。他腰間懸著兩樣東西:左側是溫潤的雙魚玉佩,那是與阿禾定親時,她用祖傳的暖玉親手雕琢的;右側是柄青銅短劍,劍鞘上盤踞的熊紋,是恩師臨終前塞給他的,說能劈開混沌,卻劈不開人心。
雨突然停了。海平面裂開一道猩紅的光痕,仿佛有巨獸正在蘇醒。與此同時,西北方的蒼莽山脈升起狼煙,三長兩短,是師門遇襲的信號。沈北念感到羅盤在掌心發燙,玉佩與劍鞘同時震動,像在互相撕咬。他知道,那個被祖輩們稱為“抉擇之日“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遠處的漁村傳來晚禱的鐘聲,十七下,不多不少,正是當年父親做出選擇后,投海自盡的時辰。
——深海之誓
晨霧尚未散盡時,阿禾總會提著竹籃出現在碼頭第三塊青石板上。籃子里裝著剛蒸好的槐花糕,油紙包外還沾著她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織補漁網與雕琢玉器留下的印記。沈北念總在這時從晨讀的礁石上起身,衣袂帶著海腥氣掠過她發梢,像只歸巢的信鷗。
“今日的潮汐圖譜。“她掀開食盒蓋的手頓了頓,露出腕間銀鏈串著的雙魚玉佩,“阿爹說三日內有風暴,你別去深海。“玉佩在晨光里流轉著暖玉特有的柔光,那是三年前她用嫁妝玉料,在煤油燈下雕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夜的成果。魚眼處兩顆極小的珍珠,是她趁退潮時在牡蠣殼里一顆顆挑揀的。
他們的海邊小屋藏在七里香花叢后,木窗欞上永遠掛著風干的海帶與貝殼風鈴。沈北念伏案謄抄古籍時,阿禾就坐在對面織網,銀梭在指間翻飛如蝶。偶爾她會突然把貝殼貼在他耳畔,“聽見了嗎?這是鱈魚群洄游的聲音。“而他總會放下狼毫,將她凍得發紅的手指按在書頁上取暖——那里記載著關于“兩界墟“的古老預言,墨跡在她掌心印出淡淡的“災“字。
去年冬至,沈北念高燒不退時,阿禾曾徹夜跪在媽祖廟前。她磕破的額頭滲著血珠,混著香灰在雪地里暈開暗紅的花。“若能換他平安,我愿折壽十年。“這句話被前來送藥的老中醫聽見,后來成了漁村婦人閑聊時的嘆息。沒人知道,那晚她悄悄將雙魚玉佩的一半塞進沈北念枕下,而自己脖頸間只留下半截斷裂的銀鏈。
——遠山之諾
蒼莽山的雪線永遠停留在海拔三千尺的位置,像天地間一道凝固的傷痕。沈北念第一次見到恩師玄機子時,老人正用青銅劍在冰面上刻畫星圖,劍刃劃過處騰起淡藍色的火焰。“這把'鎮岳',原是你父親的佩劍。“玄機子的胡須上結著冰碴,聲音卻像山腹中的洪鐘,“當年他若肯用它劈開那片海霧,便不會有后來的悲劇。“
藏書閣第三層的暗格里,藏著沈北念與同門師兄們未完成的《山海異聞考》。泛黃的紙頁上,他用朱砂標注著“熊羆族獻祭儀式“的細節,旁邊粘著片風干的熊爪葉——那是去年圍剿山匪時,師兄林蒼為掩護他撤退,被流矢射穿胸膛時攥在手里的信物。“我輩讀書習武,不是為了獨善其身。“林蒼咳著血沫將典籍塞給他,“記住,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
每月十五的子時,沈北念都會登上觀星臺。青銅劍插在身后的積雪里,劍柄上的熊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閉眼聽風穿過劍穗的嗚咽,那聲音與恩師臨終前的囑托漸漸重合:“兩界墟的平衡就像這把劍,偏一寸則崩。你要記住,守護千萬人的安穩,有時需要犧牲兩個人的圓滿。“風突然轉向時,他聽見山下傳來隱約的廝殺聲,急忙摸出懷中的傳訊煙火,卻發現引線早已被濕氣浸透。
上個月下山采購時,他在市集救下被地痞騷擾的藥女青黛。那姑娘遞來的傷藥里,夾著張畫著熊羆圖騰的符咒。“玄機子先生說,若你見到這個圖案,便去后山斷崖取一樣東西。“青黛的眼神閃爍,“他還說...不必為錯過的夕陽惋惜,因為你肩負著黎明。“沈北念捏著那張薄如蟬翼的符咒,突然想起阿禾曾笑著說:“你們讀書人總愛說些云里霧里的話,不像我們漁民,只認潮漲潮落的實在。“
——初現的預兆
小滿那日的日蝕將天空啃出半月形的豁口時,沈北念發現雙魚玉佩的裂痕正沿著珍珠魚眼蔓延。阿禾送他的貝殼風鈴突然在無風的正午劇烈震顫,貝殼相擊的聲響拼湊成漁村孩童間流傳的古老童謠:“魚離水,熊離山,取舍皆是白骨灘。“他將玉佩浸入海水試圖修復,卻見裂痕處滲出縷縷血絲,在碧水中凝成詭異的符咒形狀。
三日后,西北方的蒼莽山脈突然降下七月飛雪。玄機子托人送來的信箋上,只有潦草的熊爪印與“速歸“二字,墨跡在紙面暈開的輪廓,像極了鎮岳劍劈開的傷口。沈北念在藏書閣查閱典籍時,發現《山海異聞考》中夾著的熊爪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葉脈間滲出的汁液在書頁上暈染出“劫“字。
最令人心悸的異象出現在子夜。本該漲潮的時辰,兩界墟的海水卻驟然退去三里,露出海底密布的白骨。漁村老人們跪在媽祖廟前燒紙時,火盆里的灰燼竟堆成熊掌與魚的形狀。沈北念站在空寂的海灘上,聽見深海傳來不屬于這個季節的鯨歌,那旋律與阿禾哼唱的搖籃曲驚人地相似,只是每個音符都裹著冰碴般的寒意。
——不可抗的洪流
蒼莽山的狼煙在第七日連成了烽火長墻。逃難的山民涌入兩界墟時,帶來關于“熊羆之亂“的恐怖傳聞——據說被詛咒的山匪正揮舞著帶血的熊掌圖騰,將不肯歸順的村落焚燒成焦土。沈北念在難民中看見青黛,她左臂纏著滲血的布條,藥簍里的草藥散落一地,其中幾株“還魂草“的根須已被踩成泥屑。
海嘯預警的鼓聲在第十夜響起時,漁村的燈籠像瀕死的螢火在風雨中搖晃。阿爹將祖傳的潮汐圖譜塞進沈北念懷里,粗糙的手掌在他肩上留下五個青紫色指印:“帶著阿禾走,往蒼莽山方向。“老人轉身扎進洶涌的浪濤,背影很快被卷入黑色的漩渦,只留下那頂褪色的斗笠在浪尖打轉。
當山匪的鐵蹄踏碎七里香花叢時,沈北念正在修補斷裂的漁網。阿禾突然從織布機前站起,銀梭“哐當“墜地,滾落在地的姿態像極了當年母親摔碎的藥碗。“他們在燒藏書閣!“她指著西北方沖天的火光,聲音里的顫抖讓沈北念想起那些即將產卵卻被沖上岸的魚群。遠處傳來青銅劍悲鳴般的嗡鳴,與漁網撕裂的聲響交織成命運的哀樂。
——錯位的溝通
“這串貝殼手鏈你為何從不戴?“暴雨夜的爭吵將油燈震得搖晃,阿禾突然扯斷正在編織的繩線,貝殼珠子在桌面上彈跳,像潰散的淚滴。沈北念望著她腕間半截銀鏈,想說這是準備在她生辰時系上的同心結,卻看見她抓起桌上的潮汐圖譜,紙頁在她掌心簌簌作響:“比起漁村的生死,你的古籍才是命根子,對不對?“
玄機子的靈堂前,青黛將染血的鎮岳劍砸在沈北念腳邊。“師父臨終前還在念你!“她掀開師兄林蒼的裹尸布,熊爪葉標本從死者懷中飄落,“你卻在海邊陪那個女人撿貝殼!“沈北念攥緊袖中阿禾連夜縫制的護腕,護腕內側繡著的雙魚圖案正被他的指血浸染,想說林蒼是為保護難民犧牲,卻被對方“懦夫“的唾罵堵回喉嚨。
最后的月圓之夜,沈北念在懸崖邊撞見阿禾將雙魚玉佩投入火海。“你選你的大道,我守我的漁村。“她背對著他,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海面。他想解釋玉佩裂痕預示的血光之災,想展示《山海異聞考》里關于海嘯的記載,卻看見她從懷中取出半塊斷裂的玉佩——原來她早已用自己的血祭做了交換。海風突然卷起灰燼,在兩人之間堆成無法逾越的屏障,像極了羅盤上那道永恒的分割線。
——最后的盛宴
七里香花叢在暮色里浮動著甜膩的暗香,像極了阿禾初遇時鬢邊別著的那朵。沈北念將最后一道清蒸鱈魚端上桌時,瓷盤邊緣的雙魚紋與阿禾腕間半塊玉佩恰好重合。燭火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那些曾在海邊小屋共度的清晨突然涌到喉頭——她總在破曉時用貝殼收集第一滴露水,說能釀出留住時光的酒。
“嘗嘗這個。“阿禾夾起一塊槐花糕,糕點上的糖霜在燭光里閃著晶亮,“還是按你喜歡的甜度做的。“沈北念的筷子頓在半空,恍惚看見三年前那個雪夜,她也是這樣紅著眼眶喂他喝藥,藥碗邊緣還沾著她咬破的唇印。窗外突然傳來鯨歌,比任何一次都要凄厲,阿禾卻像是沒聽見,只是低頭用銀簪撥弄著盤里的魚骨,將它們擺成小船的形狀。
酒過三巡,沈北念從懷中取出那串始終未送出的貝殼手鏈。月光透過窗欞落在貝殼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每片貝殼內側都刻著極小的“安“字。阿禾的手指撫過貝殼時突然顫抖,腕間半塊玉佩與手鏈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像極了藏書閣里那串斷裂的風鈴。遠處的海嘯預警鼓聲隱約傳來,她卻笑著斟滿酒杯:“聽說喝下交杯酒的人,無論走多遠都會記得回家的路。“
——祭壇上的抉擇
兩界墟的祭壇在血月映照下泛著青銅色的冷光。沈北念站在雙魚與熊掌圖騰的交界線前,左手攥著阿禾塞來的貝殼手鏈,右手緊握著鎮岳劍的劍柄。潮水已經漫過腳踝,帶著深海的寒意與鯨歌的悲戚,將山匪的哀嚎與村民的祈禱揉成渾濁的漩渦。
“選啊!“青黛的聲音從火墻后傳來,她懷里抱著瀕死的孩童,那孩子胸口別著的熊爪葉正在燃燒,“是救山下的百姓,還是守著你的私情!“沈北念看見阿禾站在祭壇中央,海水已沒過她的腰際,雙魚玉佩的裂痕在血月照耀下滲出紅光。她突然朝他舉起貝殼手鏈,那些刻著“安“字的貝殼在浪濤中明明滅滅,像他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
鎮岳劍出鞘的瞬間,沈北念聽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