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許星在第六次翻身時放棄了睡眠。采樣袋里的星火礦伴生石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像只窺視她的眼睛。

窗外傳來有節奏的敲擊聲。

許星撩開窗簾。后院空地上，溫峋背對著她，左手握著把熟悉的地質錘——她父親那柄遺失多年的錘子，此刻正砸向一塊玄武巖薄片。每敲擊三次，他的左手就會不受控制地痙攣，錘頭歪斜著擦過石面，在月光下劃出銀亮的痕。

許星套上沖鋒衣時，摸到口袋里客棧鑰匙冰冷的齒。她輕輕推開通往后院的側門，夜風立刻灌進領口。溫峋沒回頭，但敲擊的節奏亂了半拍。

“那是我的錘子?！霸S星說。

溫峋的左肩肌肉繃緊，錘頭懸在半空。“現在是我的?！八D身時，許星看見他T恤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貼在脊椎凸起的骨節上。

月光照亮巖石表面密密麻麻的鑿點。許星蹲下，手指自動讀取著礦物信息：“玄武巖，橄欖石斑晶含量12%，不適合精細雕刻?！?/p>

“適合練習力道控制。“溫峋松開地質錘，左手懸在膝蓋上方顫抖，像只受傷的鳥，“滿意了？“

許星突然抓住他手腕。溫峋的皮膚滾燙，尺神經處有條凸起的疤痕。她拇指按上去的瞬間，他整只手掌劇烈抽搐起來。

“尺神經損傷伴隨局部肌張力障礙。“許星抬頭，“你試過肉毒桿菌注射嗎？“

溫峋抽回手，冷笑凝固在嘴角：“許研究員半夜給人看病？“

“只是好奇?！霸S星撿起地質錘，熟悉的配重讓她掌心發燙，“為什么偷我父親的錘子？“

“撿的?！皽蒯居糜夷_把碎石塊掃成一堆，“四年前暴雨夜，醫院后巷?！?/p>

許星左眉的疤痕突然刺痛。那是溫峋消失的夜晚，她在急救中心等到天亮時淋的雨。錘柄上的防滑紋硌著她掌心，與記憶里父親的手重疊。

“你用它復健多久了？“

溫峋走向堆在墻角的玄武巖料，左腿拖出淺淺的痕跡：“硅膠門把手換了七個，錄像看了158遍?！?/p>

許星這才注意到角落的三腳架，攝像機紅燈在黑暗里閃爍。她按下回放鍵，屏幕亮起的瞬間，溫峋撲過來搶奪。畫面劇烈晃動，但足夠看清——同樣的錘擊動作，同樣的巖石，同樣的失敗角度，循環播放如西西弗斯的懲罰。

“刪掉?！皽蒯竞粑鼑娫谒?，帶著鐵銹味。許星扭頭時，他耳后的條形碼紋身幾乎貼上她鼻尖——0315，她生日的數字在月光下泛青。

“為什么是玄武巖？“許星退出錄像界面，相機里還有上百個類似文件，“它硬度——“

“因為你會來。“溫峋奪回相機，“你這種地質癖，看到玄武巖就像鬣狗見——“

許星的地質錘抵上他喉結。溫峋的瞳孔在黑暗中擴大，喉結在她錘頭下滾動。某種熟悉的木質香從他領口鉆出來，和她采樣袋里那塊星火礦伴生石的氣味一模一樣。

“你去過赤金礦洞?！霸S星壓低錘柄，“在我之前。“

溫峋突然抓住錘頭，左手顫抖著施力：“那里有——“

玻璃碎裂聲從二樓傳來。溫峋箭一般沖出去，左腿的跛態在危機中幾乎消失。許星跟著跑進大堂時，秦姨正蹲在樓梯口撿瓷片，甜羹在地板上畫出黏稠的星圖。

“阿峋！“老人抓住溫峋的小臂，“你的藥——“

溫峋甩開她，幾步跨上樓梯。許星彎腰幫秦姨拾碎片，發現老人圍裙上新增了道裂口，線頭里露出淡金色的絲。

“他每晚都那樣敲石頭？“許星遞過瓷片。

秦姨的銀辮在月光下泛藍：“自從能下床就開始。“她突然抓住許星手腕，“姑娘，你眉骨上的傷是不是——“

“秦姨！“溫峋的吼聲從二樓砸下來。老人哆嗦著松手，瓷片再次散落。許星抬頭，看見溫峋站在樓梯轉角，左手死死抓著扶手，指節白得發亮。

“203水管沒漏?！霸S星站起身，“你騙她。“

溫峋的呼吸聲在黑暗中異常清晰。許星走上樓梯，在與他平齊的臺階停下。月光從氣窗斜射進來，照亮他左手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有刀傷，有燒傷，最新的是剛才被玻璃劃出的血線。

“包扎?！霸S星從口袋掏出采樣用的紗布，“除非你想失血——“

溫峋抓住她衣領拽近。許星踉蹌著撞上他胸膛，地質錘硌在兩人之間。溫峋的呼吸噴在她眉骨傷疤上：“別打聽我的事，別靠近那個礦洞，明天就帶著你的勘探隊——“

“滾？“許星扯開紗布，“你四年前就說過了。“

溫峋的左手突然撫上她眉骨。粗糙的指腹擦過疤痕時，許星渾身僵住。這個動作太過熟悉——雨夜里他也是這樣，在急診室隔著紗布觸碰她的傷口，說“會留疤，但很美“。

“誰給你縫的針？“溫峋聲音嘶啞。

許星拍開他的手：“反正不是你?！?/p>

溫峋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轉身走向走廊盡頭，左腿拖地的聲音像把鈍鋸在切割黑夜。許星看著自己顫抖的手指——它們正不自覺地模仿溫峋左手痙攣的節奏。

秦姨在樓下輕聲哼起歌謠，旋律讓許星想起父親常唱的勘探隊小調。她走回后院時，攝像機還立在原地。按下播放鍵，溫峋的影像再次開始循環錘擊。許星調高音量，背景音里有模糊的新聞播報——“青巖山礦難遇難者名單公布“。

日期是四年前的三月十六日。她生日第二天。

地質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許星把它放回原處，發現巖石堆旁放著個小鐵盒。打開后是排精細的雕刻工具，最上層刻刀的把手上纏著醫用膠布——寫著她名字的膠布，來自大學地質實習時丟失的那卷。

“許研究員？“林玥的聲音從側門傳來，“我檢測了那個礦石樣本——“

許星合上鐵盒。林玥站在光影交界處，背包上的游戲角色貼紙反著光：“不是天然形成的，有人工合成痕跡?！?/p>

“具體？“

“像是...“林玥壓低聲音，“想把星火礦偽裝成普通赤鐵礦，但配比錯了?！?/p>

許星摸出采樣袋里的便簽紙，在月光下翻轉。暗紅色污漬邊緣呈現規則的鋸齒狀——不是血跡，是蓋過章的印泥被水暈開的痕跡。

溫峋的房門突然發出巨響。許星抬頭，看見他站在二樓窗前，左手握著個燒杯，正是貼著她論文標簽的那個。兩人的視線在黑暗中相撞，溫峋緩緩舉起燒杯，做了個干杯的動作，然后——

松手。

玻璃碎裂聲驚飛了夜棲的渡鴉。許星彎腰撿起塊最大的碎片，標簽殘片上還留著她的論文標題和溫峋的批注：“許星的錯誤：第7頁礦物硬度數據有0.3%偏差?！?/p>

她突然想起相機里的日期。礦難發生在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后十二小時。

地質錘不知何時又回到她手中。許星對著月光舉起它，錘頭上新鮮的擦痕組成奇特的圖案——像星座，又像誰的名字首字母。

后墻傳來石塊滾落的聲音。許星繞到墻角，發現地上散落著幾十塊玄武巖碎片，每片都被雕刻成星星形狀，棱角處沾著血跡。最中央的那塊刻著行小字：

“第一天，她沒來認領錘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