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陽光透過陸家花園的梧桐葉,在草坪上織出細碎的光斑。長桌上鋪著米白色的亞麻桌布,擺著精致的香檳塔和三層高的奶油蛋糕,蛋糕上用巧克力寫著“念澤&念安成年快樂”。
念澤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棕褐色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站在人群中從容地和長輩們打招呼。他比幾年前更高了些,眉宇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幾分沉穩,只是在看到索菲亞穿著淡藍色禮服走過來時,耳尖還是習慣性地泛紅。
“穿成這樣,差點沒認出來。”索菲亞笑著調侃,指尖輕輕碰了碰他領帶上的銀色夾針——那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念澤伸手想幫她理一下被風吹亂的碎發,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故作鎮定地說:“總比某人差點踩碎高跟鞋強。”
不遠處的念安穿著和哥哥同款的西裝,卻沒那么安分。他一會兒跑去給林溪溪看自己新換的手表,一會兒又湊到陸承宇身邊,偷偷問:“爸,你藏的那箱限量版球鞋什么時候給我?”
陸承宇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指尖觸到兒子已經發硬的發茬,心里忽然一酸。眼前這個半大的小伙子,好像昨天還窩在他懷里哭著要糖吃,怎么轉眼就長這么高了?
“急什么,”陸承宇的聲音有些啞,“等會兒人少了給你。”
蘇念走過來,輕輕挽住他的胳膊,目光落在兩個兒子身上,眼眶微微發紅:“時間過得真快啊……還記得他們剛出生時,念澤才五斤八兩,念安更瘦,像只小貓似的,我都不敢抱。”
“可不是嘛,”陸承宇嘆了口氣,“念澤第一次學走路,在客廳摔了七八跤,硬是沒哭;念安小時候總愛跟在哥哥后面,哥哥去哪他去哪,像個小尾巴。”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總覺得陪他們的時間太少了,以前忙著公司的事,等想多陪陪他們,他們就長大了。”
蘇念拍了拍他的手背,眼里帶著理解:“哪個做父母的不是這樣?總覺得給的不夠多,不夠好。可你看他們現在,懂事、善良,這就夠了。”
話雖如此,陸承宇的目光還是追隨著兩個兒子。他想起念澤高中時為了參加物理競賽,熬了好幾個通宵,他當時只說了句“別太累”,卻沒真的陪他熬過一個晚上;想起念安初中時被同學誤會偷東西,哭著給他打電話,他因為在開一個重要的會,只匆匆說了句“等我回來”,結果忙到半夜才到家,孩子已經抱著枕頭睡著了。
“他們值得更好的。”陸承宇低聲說,像是在對蘇念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值得我放下所有工作,陪他們去看一場球賽;值得我靜下心來,聽他們講學校里的趣事;值得……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蘇念沒說話,只是從手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打開給陸承宇看——里面是兩只銀色的手鏈,鏈節上刻著兩個孩子的名字縮寫。“我找師傅做了大半年,”她輕聲說,“想著成年禮給他們,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草坪中央,主持人已經開始講話。念澤和念安并肩站在臺上,接受著大家的祝福。林溪溪舉著相機,不停地按下快門,嘴里念叨著“要把這一幕畫進漫畫里”;索菲亞站在第一排,看著臺上的兩人,嘴角噙著溫柔的笑。
輪到家長致辭時,陸承宇深吸一口氣,走上臺。他看著臺下兩個已經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兒子,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只化作一句簡單的話:“念澤,念安,爸爸為你們驕傲。以后的路,好好走。”
掌聲雷動中,念澤和念安同時朝他鞠了一躬。念安咧嘴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像小時候一樣;念澤則朝他點了點頭,眼神里帶著理解和感激。
儀式結束后,孩子們聚在角落里聊天。念安拿著香檳杯,學著大人的樣子抿了一口,皺著眉頭說:“這玩意兒還沒可樂好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念澤看著妹妹和朋友們笑鬧,忽然走到陸承宇身邊,遞給父親一杯酒:“爸,謝謝你。”
陸承宇愣了一下,接過酒杯:“謝我什么?”
“謝你從來沒逼我做不喜歡的事,”念澤看著他,眼里有光,“也謝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為我做了那么多。”他小時候總覺得父親嚴厲,后來才從母親嘴里知道,他被競賽隊淘汰那天,父親默默去給教練送了三次禮,只為讓他能再試一次。
陸承宇的眼眶熱了,他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傻小子,跟你爸客氣什么。”
不遠處,念安也跑了過來,手里拿著那兩只手鏈,是蘇念剛給他和哥哥戴上的。“爸,媽,這手鏈真好看!”他晃著手腕,笑得開心,“我要天天戴著!”
“喜歡就好。”蘇念笑著說。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滿整個花園。大家圍坐在餐桌旁,吃著蛋糕,聊著天。念安和林溪溪爭論著下周末去看哪部電影,索菲亞和念澤在討論畢業旅行的路線,笑聲和談話聲交織在一起,溫暖而熱鬧。
陸承宇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不少。或許他確實有過虧欠,有過遺憾,但孩子們健康、快樂地長大了,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想法,這就夠了。
蘇念靠在他肩上,輕聲說:“你看,多好啊。”
陸承宇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他們正和朋友們碰杯,臉上洋溢著屬于青春的、燦爛的笑容。
是啊,多好啊。時光雖然匆匆,卻留下了這么多溫柔的瞬間。而未來的路還長,他還有很多時間,去彌補那些錯過的陪伴,去見證他們更多的成長。
成年禮的快樂,在歡聲笑語中慢慢流淌,像一杯醇厚的酒,越品越有味道。而這份屬于陸家的溫暖與牽掛,也會隨著時光,慢慢沉淀,愈發深厚。
成年禮的喧囂像潮水般退去,陸家別墅的燈光漸次熄滅,只剩下花園角落的幾盞地燈,在濕漉漉的草坪上投下朦朧的光暈。念安幫著傭人收拾完最后一批餐具,轉身時撞見索菲亞站在露臺欄桿旁,手機緊緊貼在耳邊,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初秋的晚風帶著涼意,卷著細碎的雨絲落在她的金發上。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原本總是帶著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條直線,像被凍住的湖面。
“……我知道了。”索菲亞的聲音很輕,輕得像要被風吹散,“我明天就回去。”
掛了電話,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沿著冰涼的欄桿慢慢滑坐在地上。雨絲漸漸變密,打濕了她的禮服裙擺,也打濕了她的臉頰。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順著她蒼白的下頜線往下淌,滴在露臺的瓷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念安躲在柱子后面,看得心口發緊。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索菲亞——那個永遠挺直脊背、連吵架都帶著鋒芒的女孩,此刻像被折了翅膀的蝴蝶,蜷縮在雨里,連哭聲都壓抑得只剩下抽氣聲。
“索菲亞姐姐……”他試探著走過去,聲音有些發顫。
索菲亞沒抬頭,只是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念安手足無措地站在雨里,想遞傘給她,又怕碰壞了這只易碎的蝴蝶。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襯衫,冰涼的觸感讓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自己摔破膝蓋時,媽媽也是這樣蹲下來,用溫熱的手掌捂住他的傷口。
他悄悄退開,轉身沖進別墅,一路小跑著上了二樓。蘇念正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整理禮物,看到兒子渾身濕透地闖進來,嚇了一跳:“怎么淋成這樣?快去換衣服!”
“媽,”念安抓住她的手,掌心又冷又濕,“索菲亞姐姐……她好像出事了。剛才接了個電話,就坐在雨里哭,問她也不說話。”他急得眼眶發紅,“她是不是很難過?我們該怎么辦啊?”
蘇念的心沉了一下。她放下手里的絲帶,拉著念安在沙發上坐下,用毛巾給他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安安,人難過的時候,有時候不需要太多安慰的話。”
“那要做什么?”念安抬頭,眼里滿是困惑,“看著她淋雨嗎?”
“當然不是。”蘇念笑了笑,指尖劃過兒子的發頂,“你想想,小時候你丟了最喜歡的奧特曼卡片,哭得喘不過氣時,媽媽是怎么做的?”
念安愣了一下,隨即小聲說:“……你抱著我,給我熱牛奶,還說‘哭完了我們再去找’。”
“對。”蘇念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慢慢傳過去,“難過的時候,比起‘別難過’,更需要的是‘我在’。你不用逼她說什么,也不用急著給她想辦法,只要讓她知道,有人陪著她就好。”
她起身從衣柜里拿出一條干燥的毛毯,又去廚房熱了杯牛奶,塞進念安手里:“把這個給她送去,不用多說什么,陪她坐一會兒就好。”
念安捏著溫熱的牛奶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點點頭,轉身往樓下跑,跑了兩步又回頭:“媽,索菲亞姐姐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蘇念看著窗外的雨幕,輕輕嘆了口氣:“等她想說的時候,會告訴你們的。現在,先讓她知道,這里有人等她回來。”
露臺的雨還在下。念安走過去,把毛毯輕輕披在索菲亞肩上,又把熱牛奶遞到她手里。杯子的溫熱透過掌心傳過去,索菲亞終于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兔子,里面蒙著一層水汽。
“我媽媽……”她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厲害,“她走了。”
念安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索菲亞偶爾提起母親時,眼里總是帶著溫柔的光——那個常年臥病在床,卻會親手給她織毛衣的法國女人。
他沒說話,只是在她身邊坐下,學著小時候媽媽做的那樣,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雨水落在兩人的發梢上,冰涼刺骨,可貼在一起的肩膀,卻慢慢透出一點暖意。
“我以前總惹她生氣,”索菲亞的聲音混著雨聲,斷斷續續地飄過來,“她讓我少喝冰咖啡,我偏要喝;她讓我早點睡覺,我總熬到半夜……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考上她最喜歡的大學了。”
念安聽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笨拙地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是下午成年禮上剩下的,橘子味的,是索菲亞喜歡的味道。“給你,”他把糖塞進她手里,“我難過的時候,吃顆糖就好點了。”
索菲亞握著那顆糖,糖紙在雨里閃著微弱的光。她看著身邊這個比自己小幾歲、卻總是想保護她的男孩,突然伸出手,輕輕抱住了他。
“謝謝你,安安。”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念安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回抱住她,像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雨還在下,可露臺上的兩個人,卻好像沒那么冷了。
別墅二樓的窗戶后面,蘇念看著這一幕,輕輕拉上了窗簾。她轉身對剛走進來的陸承宇說:“孩子們長大了。”
陸承宇從身后抱住她,目光落在露臺上那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上,點了點頭:“是啊,他們學會怎么心疼人了。”
雨夜里,露臺的地燈亮著,像兩顆不會熄滅的星星。毛毯下,索菲亞的手緊緊攥著那顆橘子糖,掌心的溫度融化了糖紙的一角。她知道,明天她要面對很多事,但此刻,身邊的溫度和手里的甜,讓她有了一點點撐下去的勇氣。
有些傷痛,或許永遠無法痊愈,但只要有人陪著哭,有人遞一顆糖,就總能慢慢走下去。
索菲亞從法國回來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她穿著一身素黑的裙子,金發隨意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卻也露出了眼下淡淡的青黑。念澤去機場接她,接過行李箱時,發現箱子輕得幾乎沒什么重量,像她整個人一樣,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氣。
“路上累嗎?”念澤問,聲音比平時放輕了許多。
索菲亞搖搖頭,目光落在車窗外飛逝的街景上,沒再說一句話。
這一路,車廂里安靜得只剩下發動機的聲音。念澤幾次想開口說點什么,比如告訴她念安攢了一抽屜的笑話等她回來聽,比如林溪溪新畫的漫畫里給她留了最重要的角色,可看到她緊抿的嘴角和空洞的眼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沉默比爭吵更讓人無措。以前他們能為“晴天該開窗戶還是關窗戶”吵上半小時,可現在,他連一句“節哀”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
回到小區,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念安和林溪溪蹲在路邊的梧桐樹下。念安手里拿著個紙飛機,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笑臉;林溪溪的畫板攤在地上,畫的是四個手拉手的小人站在彩虹上,金發女孩的裙子上,用金色顏料涂了星星。
“索菲亞姐姐!”看到她,念安立刻蹦起來,把紙飛機遞過去,“我疊的,會飛很高!”
索菲亞接過紙飛機,指尖觸到上面凹凸的畫痕,輕輕“嗯”了一聲。
林溪溪把畫板往她面前推了推,小聲說:“我畫了好久,你看,這里的星星是你最喜歡的獵戶座。”
索菲亞的目光在畫上停了很久,久到念澤以為她沒反應,她才彎了彎嘴角,聲音很輕:“畫得很好看。”
可那笑容像水面的漣漪,剛漾開就消失了,連帶著她眼底的光,也暗了下去。
那天下午,念澤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著電腦屏幕發呆。屏幕上是他和索菲亞從小學到高中的合照——有兩人在操場上追著跑的,有吵架時背對背站著的,有在成年禮上偷偷看對方的……照片里的索菲亞,永遠笑得像夏天的太陽,眼睛里有光。
他拿出手機,點開那個叫“鐵四角”的微信群,打字:【她好像不開心,怎么辦?】
念安秒回:【我給她講笑話了,她沒笑。】
林溪溪:【我把漫畫給她了,她說好看,但沒像以前那樣揪我錯字。】
念澤盯著屏幕,手指在輸入框上懸了很久,才敲下一行字:【我們得做點什么,讓她笑出來。】
三個腦袋很快湊到了陸家的書房里。念安攤開筆記本,上面寫滿了他查來的“哄人秘籍”:“第一條,帶她去吃好吃的!她以前最愛吃城南那家的提拉米蘇!”
林溪溪搖搖頭:“我媽媽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吃甜的可能更難受。”她翻開素描本,指著上面的速寫,“要不我們陪她去寫生?她說過想畫秋天的銀杏林。”
念澤沒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他想起索菲亞以前說過,她媽媽最喜歡給她讀詩,尤其是在她生病的時候,讀著讀著,她就忘了難受。
“我有個主意。”念澤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我們去她家,給她辦個‘詩歌朗誦會’。”
念安皺眉:“詩歌?會不會太無聊了?”
“她媽媽喜歡詩。”念澤的聲音低了些,“或許……有用。”
林溪溪眼睛一亮:“我可以畫插畫!讀一句詩,配一幅畫!”
念安也點頭:“那我去學首法語歌!她以前總笑我發音不準!”
說干就干。他們偷偷聯系了索菲亞的管家,得知她這幾天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著母親的照片發呆。念澤去書店買了本法國詩集,念安纏著法語老師學了首童謠,林溪溪則把自己關在畫室,畫了滿滿一本的插畫。
周五晚上,三人拎著蛋糕和畫具,站在索菲亞家門口。管家替他們開了門,小聲說:“大小姐在樓上看書。”
他們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推開虛掩的房門。索菲亞坐在窗邊的地毯上,腿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卻沒在看,只是望著窗外的夜色發呆。
“索菲亞姐姐!”念安像往常一樣喊她,聲音卻放輕了些。
索菲亞轉過頭,看到他們,有些驚訝。
念澤舉了舉手里的詩集:“我們……想給你讀首詩。”
沒等她回答,念安就清了清嗓子,用蹩腳的法語唱起了那首童謠。他唱得磕磕絆絆,甚至跑了調,可眼睛卻亮晶晶地看著她,像在獻寶。
索菲亞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林溪溪趁機打開畫本,翻到第一頁:“這是配著詩的畫,你看,這句‘晚風會帶來思念’,我畫了你的金發被風吹起來的樣子。”
念澤深吸一口氣,翻開詩集,找到那首索菲亞母親以前常給她讀的詩。他的法語發音不算標準,卻讀得很慢,很認真,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當星光落在你的發梢,那是我在說,我一直都在。”
念完最后一句,房間里安靜了下來。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索菲亞的臉上,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有淚珠順著臉頰滑下來,滴在地毯上。
“以前……我媽媽總在我睡前讀這首詩。”她的聲音很啞,卻沒像以前那樣掩飾。
念澤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沒說話,只是把那本詩集放在她手里。念安和林溪溪也湊過來,一人一邊,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們以后天天給你讀詩。”念安說,“直到你不想聽為止。”
“我還可以畫更多的畫,”林溪溪補充道,“畫滿你的房間,像星星一樣。”
索菲亞看著手里的詩集,又看看身邊三個一臉認真的伙伴,突然笑了。那笑容很輕,帶著淚痕,卻像烏云里透出的第一縷陽光,亮得讓人心里一顫。
“你們啊……”她搖搖頭,聲音里帶著哭腔,卻有了點活氣,“還是這么幼稚。”
“幼稚怎么了?”念澤挑眉,語氣里帶了點熟悉的調侃,“總比某人天天對著窗戶發呆強。”
索菲亞瞪了他一眼,眼眶卻紅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索菲亞的房間里待了很久。念安給她講了那些攢了好久的笑話,雖然她只笑了兩聲;林溪溪教她給插畫上色,雖然她涂得歪歪扭扭;念澤陪她翻那本詩集,雖然很多句子他們都讀不懂。
但月光知道,那個總是沉默的女孩,手指在詩行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那個總是發呆的女孩,眼里的光,正一點點亮起來。
或許傷痛不會立刻消失,但當有人愿意陪你讀一首詩,聽你講一個爛笑話,和你一起涂一幅歪歪扭扭的畫,再冷的冬天,也會慢慢透出暖意。就像此刻,房間里的燈光昏黃而溫暖,把四個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深秋的風卷著銀杏葉,在索菲亞家的花園里鋪了層金毯。念澤蹲在秋千旁,看著鏈條上積的薄灰發愣——以前這里總被索菲亞的笑聲填滿,她蕩起秋千時,金發會像陽光一樣散開,喊著“陸念澤你敢推高點嗎”,而他總會嘴上嫌麻煩,手卻誠實地用勁,看她嚇得尖叫又笑得更歡。
可現在,秋千空著,花園里靜得只能聽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發什么呆呢?”林溪溪抱著畫板走過來,鞋跟踩在落葉上發出脆響。她把一疊素描紙遞過去,“這是我整理的‘索菲亞開心瞬間’,你看看有沒有能用的。”
紙上畫著密密麻麻的小像:有索菲亞吃到草莓蛋糕時瞇起眼睛的樣子,有她贏了辯論賽時揚著下巴的得意,還有她和念安搶最后一塊曲奇時的齜牙咧嘴。念澤指尖劃過其中一張——那是去年冬天,她裹著厚圍巾,手里舉著兩串糖葫蘆,非要塞給他一串,畫里的她鼻尖凍得通紅,眼里卻像落了星星。
“她以前多愛笑啊。”念澤的聲音有點悶,“現在家里連音樂都不怎么放了。”
林溪溪在他身邊坐下,翻到素描本最后一頁,上面是片空白:“所以才要我們來填啊。你想的那個‘回憶重現’計劃,我覺得可行。”
正說著,念安背著雙肩包跑進來,書包拉鏈沒拉好,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零食袋。“搞定!”他獻寶似的掏出兩張電影票,“我托同學弄到的,是索菲亞小時候最喜歡的那部法國動畫片重映!她以前跟我說過,她媽媽帶她看過三次。”
念澤接過電影票,指尖觸到粗糙的票根,心里一動。他想起索菲亞葬禮回來那天,她坐在車里,望著窗外掠過的電影院海報時,眼神有過一瞬的松動——那海報上印著的,正是這部動畫片的主角。
“電影是周六下午的,”念澤把票收進口袋,“我們還得準備點別的。”他看向林溪溪,“你說她媽媽以前總給她做的那款焦糖布丁,食譜能弄到嗎?”
林溪溪眼睛一亮:“我早就問過管家了!他說夫人的食譜本還在書房,就是步驟是法語的……”
“我來翻譯。”念澤立刻接話。他高中時為了和索菲亞“吵架能占上風”,硬啃了兩年法語,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念安舉著一包草莓棉花糖,突然拍了下手:“我知道了!我們可以搞個‘法國主題日’!電影、布丁、還有……還有我學的那首法語歌!雖然上次唱跑調了,但我練了好久!”
三人湊在花園的石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規劃起來。陽光透過銀杏葉的縫隙落在紙上,把他們寫的計劃照得發亮:上午去索菲亞媽媽常去的花店買她最愛的鈴蘭,中午按食譜做焦糖布丁,下午一起看動畫片,晚上……念澤在“晚上”那欄停頓了很久,寫下“去露臺看星星,讀那首詩”。
周六清晨,念澤捧著剛買的鈴蘭站在索菲亞家門口,手指在門鈴上懸了很久。管家開門時,他看到客廳的窗簾拉得很嚴實,只有一縷陽光從縫隙里鉆進來,照亮了沙發上蜷縮的身影——索菲亞抱著一個針織毯,正低頭翻著一本舊相冊。
“是念澤啊。”管家的聲音放得很輕,“大小姐醒了就沒怎么說話。”
念澤點點頭,把花束遞過去:“麻煩您幫忙插在她媽媽常用的那個藍瓷瓶里,謝謝。”他沒直接走進客廳,而是站在玄關處,故意提高了點聲音,“我買了新出的物理競賽題,據說很難,你要不要試試?”
沙發上的身影動了動。索菲亞抬起頭,臉色還是蒼白,但眼神總算有了點焦點:“你上次不是說這種題幼稚嗎?”
“偶爾也想看看某人被難住的樣子。”念澤揚了揚手里的習題冊,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
索菲亞盯著他看了幾秒,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玄關:“進來吧,省得你在門口念叨。”
林溪溪和念安是中午到的,兩人拎著大包小包沖進廚房,叮叮當當的聲響打破了別墅的沉寂。索菲亞靠在廚房門口,看著念澤對著法語食譜皺眉頭,把糖霜錯當成面粉往碗里倒;看著林溪溪舉著打蛋器追打偷嘗蛋液的念安,蛋糕糊濺了兩人一身。
“笨蛋。”她低聲說了句,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
念澤耳尖一動,故意把牛奶打翻在臺面上:“哎呀,怎么辦?某人要不要來幫忙?”
索菲亞嘆了口氣,走過去拿起抹布:“離我遠點,別添亂。”可她的動作很輕,擦到念澤手背上沾的面粉時,指尖的溫度像羽毛似的落下來。
焦糖布丁進烤箱時,念安突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個相框:“看我找到了什么!”那是小學畢業照,四個孩子擠在最前排,索菲亞站在中間,左邊的念澤被她揪著耳朵,右邊的林溪溪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念安則在后面做鬼臉。
“那時候你非要穿公主裙,結果玩游戲時摔進泥坑里。”念澤看著照片,語氣里帶著揶揄。
“總比某人偷藏我的跳繩,害我體育課被罰跑圈強。”索菲亞反駁道,目光卻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落在自己小時候扎的雙馬尾上——那是她媽媽給梳的。
布丁烤好時,整個廚房都飄著焦糖的甜香。林溪溪端出烤盤,念安立刻插了把勺子遞過去:“快嘗嘗!是不是那個味道?”
索菲亞咬了一小口,焦糖的微苦混著布丁的滑嫩在舌尖散開,和記憶里媽媽做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她的眼眶突然熱了,趕緊低下頭,假裝被燙到:“太甜了。”
“才不甜!”念安搶過勺子挖了一大口,“是你味覺出問題了!”
看著他鼓著腮幫子的樣子,索菲亞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那笑聲很輕,像羽毛落在心尖上,卻讓念澤三人同時松了口氣——像等待了很久的雨,終于落了下來。
下午去電影院的路上,念安一路都在講冷笑話,林溪溪則給索菲亞看新畫的漫畫,念澤走在最外側,默默隔開擁擠的人流。電影開場時,燈光暗下來,當熟悉的主題曲響起,索菲亞的肩膀輕輕抖了一下。
念澤悄悄看過去,發現她正盯著屏幕上那個蹦蹦跳跳的卡通兔子,眼眶亮晶晶的。他想起她以前說過,媽媽每次陪她看這部電影,都會在兔子媽媽說“勇敢點,我的小寶貝”時,偷偷捏捏她的手。
電影散場時,夕陽正透過影院的落地窗斜照進來。索菲亞站在海報前,指尖輕輕碰了碰上面的兔子媽媽,輕聲說:“謝謝你們。”
“謝什么,”念安把剩下的半桶爆米花塞給她,“晚上還有節目呢。”
回到別墅時,管家已經按念澤的囑咐,在露臺擺好了躺椅和毛毯。念澤從書房拿來那本詩集,正是索菲亞媽媽常讀的那本。晚風帶著涼意,他翻開書,找到那首關于星光的詩,用不太流利的法語讀起來。
“……當星光落在你的發梢,那是我在說,我一直都在。”
念完最后一句,他抬頭看向索菲亞,發現她正望著天上的星星,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我媽媽以前總說,人死了就會變成星星,”她的聲音很輕,卻很穩,“我以前不信,覺得是哄小孩的。”
“那現在呢?”林溪溪輕聲問。
“現在覺得,”索菲亞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三個人,嘴角揚起一個真實的、帶著暖意的笑,“就算不是星星,也會變成別的東西。比如布丁的甜味,比如電影里的兔子,比如……你們。”
念安突然跳起來,從包里掏出個小盒子:“還有這個!我讓爸爸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是你媽媽最喜歡的那個牌子的香水。”
索菲亞打開盒子,熟悉的鈴蘭香氣漫出來,和客廳里插著的鮮花味道混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氣,眼眶又紅了,卻笑著說:“你們是不是偷偷排練過?這么會煽情。”
“才沒有,”念澤別過臉,耳尖發紅,“是某人太容易被感動。”
“陸念澤你找打!”索菲亞拿起個抱枕扔過去,卻被他笑著接住。
打鬧聲在露臺上散開,驚飛了落在欄桿上的夜鳥。念安和林溪溪笑著躲開,看著那兩個又開始斗嘴的人——女孩的金發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男孩的側臉被星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像無數個過去的日子里那樣,卻又有些不一樣。
林溪溪悄悄碰了碰念安的胳膊,朝兩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念安掏出手機,拍下這一幕,照片里,月光落在索菲亞的笑臉上,像撒了把碎鉆。
“你看,我說什么來著?”念安小聲說,“她笑起來最好看了。”
林溪溪點點頭,翻開素描本,在空白頁上畫下露臺的夜景,畫里的四個人依偎在一起,頭頂是璀璨的星空。
夜深時,念澤三人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索菲亞突然叫住他們:“等一下。”她轉身跑回客廳,抱來一個相框,里面是她和媽媽的合照,照片上的女人笑著,眼里的溫柔和索菲亞如出一轍。
“這個……放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了。”她輕聲說,“以前總不敢看,怕難過。但現在覺得,她肯定希望我開開心心的。”
念澤看著她,突然明白,有些傷痛不會消失,但可以被溫柔包裹。就像此刻,悲傷還在,卻多了勇氣;思念還在,卻摻了暖意。
“走吧,”念澤朝門口揚了揚下巴,“明天早上八點,圖書館見,你的物理題還沒做完。”
“知道了,啰嗦鬼。”索菲亞笑著推了他一把。
門關上的瞬間,念安突然歡呼一聲:“成功啦!”
林溪溪翻了個白眼:“是‘初步成功’。以后還要監督她按時吃飯,不許總待在房間里。”
念澤沒說話,只是回頭望了一眼別墅的窗戶——那里亮著暖黃的燈,窗簾上映出女孩整理鮮花的身影。他想起剛才在露臺上,索菲亞說的那句話:“你們就像……會發光的星星。”
其實他沒說,她才是那顆最亮的星,只是偶爾被烏云遮住了光芒。而他們能做的,就是站在云層下,等風把云吹散,等她自己重新亮起來。
秋風再次吹過花園,卷起幾片銀杏葉,落在秋千上。仿佛有笑聲從風中傳來,輕快得像小時候那樣。念澤握緊口袋里的電影票根,覺得這個深秋,好像沒那么冷了。
有些陪伴,不需要轟轟烈烈,只需要在對方難過時,遞一塊布丁,讀一首詩,陪她看一場舊電影,等她慢慢明白——失去的人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而身邊的人,會一直都在。
就像此刻,別墅里的燈亮了很久,直到月光也變得溫柔。
索菲亞生日那天,法國的清晨飄著細雪。她父親站在書房窗前,看著手機屏幕里傳來的照片——女兒穿著紅色的毛衣,正和三個朋友圍著蛋糕吹蠟燭,臉上的笑像被陽光吻過,眼角的弧度和她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管家輕輕敲門進來,遞上一杯熱咖啡:“先生,大小姐剛才視頻時說,下周想回家住幾天,帶朋友們嘗嘗您做的紅酒燉牛肉。”
男人接過咖啡,指尖的溫度透過骨瓷杯慢慢散開。他望著窗外自家花園里那棵老橡樹——去年這個時候,妻子還坐在樹下的藤椅上,給他講女兒在學校里又和那個叫“念澤”的男孩吵了什么架,語氣里滿是寵溺。如今藤椅空著,可手機里女兒的笑聲,卻像穿過了時差和風雪,清晰地落在他耳邊。
“好啊,”他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笑意,“讓廚房把地窖里那瓶1998年的紅酒醒上,那是她出生那年存的。”
管家退出去時,看到先生正對著手機屏幕里女兒的笑臉,悄悄抹了下眼角。這個在商場上雷厲風行的男人,在妻子走后,面對女兒沉默的背影,常常手足無措。他試過給她買最新的珠寶,安排她去瑞士滑雪散心,甚至笨拙地學著妻子的樣子給她織圍巾,卻都被她輕輕放在一邊。
他總覺得自己不夠懂女兒,直到那天收到念澤發來的郵件。郵件里沒有華麗的辭藻,只附了一段視頻:秋日的午后,索菲亞蹲在花園里,念安舉著片銀杏葉給她擋太陽,林溪溪在給她畫速寫,念澤則在旁邊烤棉花糖,糖烤焦了,引得她笑出了聲。視頻最后,她說:“我媽媽以前也總把棉花糖烤焦,說這樣才有煙火氣。”
那一刻,男人突然明白,安慰一個人的方式,從來不是替她抹去悲傷,而是陪她記得那些溫柔的瞬間。
而索菲亞真正覺得“走出來”,是在一個普通的周三傍晚。她幫念安補習數學時,看到他作業本上畫著個小小的墓碑,旁邊寫著“索菲亞媽媽”。
“你畫這個干嘛?”她愣了一下,聲音很輕。
念安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問媽媽,人走了會去哪里,媽媽說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或者……變成我們心里的念想。我就想畫下來,告訴你她一直在。”他指著墓碑旁畫的小太陽,“你看,她還在給你曬太陽呢。”
索菲亞看著那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總在她練琴累了時,把她抱到窗邊,指著天上的星星說:“等你彈會了《月光》,媽媽就把星星摘下來串成項鏈給你。”那時她信以為真,現在才懂,所謂的“摘星星”,不過是愛你的人想給你全世界的溫柔。
“畫得不錯,”她揉了揉念安的頭發,眼眶有點熱,“就是把太陽畫得太圓了,像個橘子。”
“哪有!”念安不服氣地爭辯,“我這是抽象派!”
兩人的拌嘴聲傳到客廳,蘇念笑著對正在看文件的陸承宇說:“你聽,安安這是把索菲亞的‘斗嘴基因’激活了。”
陸承宇放下文件,聽著書房里傳來的笑聲,想起前陣子索菲亞看著念澤打籃球時,突然說“我媽媽以前總說,會打籃球的男生都很陽光”,語氣里沒有了之前的沉重,只有淡淡的懷念。
他忽然覺得,時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不會讓傷口消失,卻會讓你在想起那些疼時,也能聞到當年的花香。
周末的家族聚會上,索菲亞穿著亮黃色的連衣裙,像只輕盈的蝴蝶穿梭在人群中。她給陸爺爺講學校的趣事,幫蘇念招待客人,甚至還和念澤因為“紅酒該醒多久”吵了起來,吵到最后,兩人端著酒杯相視一笑,像極了當年她父母拌嘴的樣子。
索菲亞的父親看著這一幕,端著酒杯走到陸承宇身邊:“以前總擔心她太孤單,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孩子們有他們的方式互相取暖,”陸承宇碰了碰他的杯子,“就像我們當年一樣。”
男人望著不遠處正和林溪溪討論漫畫的女兒,金發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笑起來時,嘴角的梨渦和她母親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妻子走前,拉著他的手說:“別擔心索菲亞,她像向日葵,總會朝著有光的地方生長。”
原來所謂的“光”,從來不是某個人,而是那些愿意陪你哭、陪你笑、陪你把日子過成詩的人。
聚會結束時,索菲亞抱著父親的胳膊,撒嬌說:“爸爸,下周我帶念澤他們回家,你可得露一手。”
“你啊,”男人刮了下她的鼻子,語氣里滿是寵溺,“就知道給你爸爸找事。”
“誰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呢!”她笑著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車開離陸家別墅時,索菲亞回頭望了一眼,念澤站在門口朝她揮手,路燈的光落在他身上,像鍍了層金邊。她忽然想起念澤昨天給她讀的詩:“愛你的人會變成風,變成雨,變成你抬頭就能看到的云,永遠陪著你。”
她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銀鏈,那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鏈墜是個小小的太陽。此刻,風從車窗吹進來,帶著遠處桂花的甜香,她好像聞到了母親身上的香水味,聽到了她溫柔的聲音:“我的小索菲亞,要一直笑啊。”
眼淚滑落,嘴角卻揚著笑。她知道,母親的愛從來沒離開過,只是換了種方式,藏在朋友的陪伴里,藏在父親的紅酒里,藏在每個想起她時,心里泛起的暖意里。
車窗外,夜色溫柔,星光璀璨。那個曾經蜷縮在悲傷里的女孩,終于重新張開了翅膀,朝著有光的地方,慢慢飛去。而那些愛她的人,就在不遠處,笑著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