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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燼棠昭歲

第1章滅門

高門大院內,一聲聲歇斯底里的怒吼又一次撕裂了冬日早晨里的恬靜,像反反復復撕開傷疤上剛長好的結痂,讓那烙印下的痕跡永遠無法磨滅……

“啊——你就是個白眼狼!討債鬼!要不是因為你,我怎么會后面懷不上孩子,我怎么會生不出兒子啊…”

“就是因為你,自從生出了你這個討債鬼,老娘這輩子沒討到一點好,要是我生的出兒子,你爹怎么會納幾房妾室…啊”

“嗚嗚嗚……啊…那些個小賤種憑著自己有兒子,整日里在我頭上撒野…你不許起來,就給我跪著,這都是你欠我的,啊……”

屋內的婦人是近乎瘋癲的怒吼,嘶啞的嗓音抱怨著自己人生的苦楚。一切器物統統被摔碎,砸爛,碎裂的渣子四處亂濺,彈出屋外,崩到屋門口跪在雪地上的女孩白皙的脖頸處,皮膚上擦出一道淺淺的痕跡,但在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傷痛。脖頸處一點紅順著流下,在衣領暈開一抹淺紅。

這戶人家是京城祝家,跪著的女孩名叫祝棠隱,是祝家的嫡女,從她出生以來到如今的十二年里,日日都是這么過來的。

其父親祝凜是兵部尚書,位高權重,母親也是世家大族王氏嫡女王若蘭,這樣的家族背景,祝棠隱本該活得張狂恣意,嬌蠻活潑,可卻日日生不如死,情感日漸淡泊。

只因她母親當年生她時難產,導致后面再也懷不上子嗣。于是,祝凜為了生兒子傳宗接代便納了幾房妾室進來。她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皆是妾室所生,盡管是庶子,祝凜也更偏愛她那幾個弟弟,對她和她母親向來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

王若蘭心中憤恨難消,此前和祝凜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與相愛的記憶皆化為泡影。她將這一切都怪在她女兒身上,平日里也將心中的怨氣都撒在她女兒身上,冰天雪地里,膝蓋經常跪得發青發紫。

甚至,有幾次王若蘭幾乎精神癲狂到,想拿刀將祝棠隱砍死…巴不得她死的人多了去了,不僅那幾房姨娘巴望著她死了,她母親瘋了,就好讓她們位分升高,讓自己的兒子有嫡子地位。

就連她的親生父母也從不在乎她的死活,可她就是憋著一口氣,偏要活,偏要活的比任何人都好,憑什么別人讓她去死她就要去死。

她就那樣靜靜地罰跪在門口,沒有任何理由的罰著她,面無表情地聽著她親生母親對她的厭惡,咒罵,痛恨。

才十二歲的年紀,一雙眼睛恰到好處的狀若桃花瓣,眼尾稍翹,本該是充滿生機與活力讓人看上一眼便難以忘卻的一池春水,可現在卻是死氣沉沉隱隱透露著掙扎與痛苦的一汪死水。

小巧但挺直的鼻子和小臉都被凜冽的寒風刮刺得通紅,她神情木訥,沒有波瀾,好似這一切如家常便飯一樣正常。身形纖瘦,卻用力繃緊脊背,挺挺的跪著,任那寒風如何刮,就是不肯哭喊一聲,像是她無言的抗爭與不屈。

正是應該活潑開朗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年紀,可從她這張臉上看不到一絲稚氣和稚嫩,只有死寂…與冰冷…

就一直這樣跪到了中午,到了午飯時間,才被她母親身邊的大丫鬟趕走,她跪著的地方,厚積的雪都被膝蓋和腿的溫度融化成兩個小水坑,連丫鬟看了都會心疼到連連搖頭。

之前王若蘭身邊還有貼身丫鬟會勸說兩句,可到最后不管她對自己的女兒做什么都無人敢說了,因為多管閑事的人觸怒她的下場只會更慘。

祝棠隱被身邊貼身丫鬟攙扶著回到自己屋內,兩條腿跪在雪地里那么久,早就被冰雪凍得麻木,一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泡藥水浴,然后再給膝蓋和小腿上藥。

“姑娘,您好歹也是祝府的嫡女,就算夫人再不喜歡您也不必這么狠吧!”貼身丫鬟錦心在一旁打抱不平。

“對啊!可憐我們姑娘投錯了胎,生在大戶人家,卻享不到大戶人家的福氣,從小被這樣折磨長大!”另一位丫鬟芳華也在一旁接話道。

“我現在不是還活著嗎?你們放心,我可不是那種沒人疼愛就要去尋死覓活的人,只要他們不殺死我,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祝棠隱眼神凌厲,聲音平靜清冷但堅定。

“姑娘,您明明什么都沒做錯,憑什么要承受這些痛苦啊!我看夫人已經神志不清了,下次她再這般罰您,您就不要…”錦心接著說道,但聲音卻越來越小。

“你胡說什么呢?讓人聽去你說夫人的不是,是又要讓我們姑娘受罰嗎?”芳華立刻嚴肅地打斷錦心說話。

“是啊,母親她真的已經精神崩潰了,若父親能堅守當初的承諾,不納妾室,母親也不會如此痛苦不堪,可現在看來母親自己也鉆牛角尖走不出來,旁人也多說無益。今日我本是想去勸母親與父親和離的,離開這個讓她痛苦,不守諾言的人,可…她卻還是說讓她痛苦的人是我,罪魁禍首…是我…”祝棠隱雖然聽了無數遍這種話,但沒想到即便她站在母親的角度去說她父親的不是,最后還是這樣…

錦心和芳華都不敢再說話了,祝棠隱此刻的語氣和表情都冰冷得可怕,這樣的語氣她們倆從未聽到過。祝棠隱雖然自小便冷漠疏離,可這語氣卻是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失望,重新拾起一次又一次希望,然后再繼續失望,到最后…對那一點親情只剩下絕望。

像是沒有溫度,沒有感情的木頭,像是投一塊石子下去都不會泛起一絲漣漪的深潭死水,更像是…一口被巨石慢慢封上的深井,最后永不見天日,慢慢地,慢慢地溺死在狹小閉塞的井底,無人發現,無人…在乎…

祝棠隱的心已經近乎死亡,她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家,不是沒有期望過美好的感情,可連血緣至親的家人待她都尚且如此,她又還有什么好期望的呢?

她總還是獨自坐在窗邊,就這樣…發著呆,看春天抽出鮮嫩的枝芽,聽夏夜滿樹蟬鳴,賞秋日里紛飛的枯蝶落葉,觀冬季連綿不斷的雪被。仿佛看著這些,她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脈搏在跳動,才能感受到自己也會因為周邊的一切變化而觸動…

這世道,女子立身處世本就很艱難,更別提她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女兒,嫡女又能如何?她的背后空無一人,她只有她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這些年來不管她母親如何懲罰她拿她撒氣,她都不反抗,就那樣受著,這么久了,她自認她不再虧欠她母親的生育之情。

可她也是個人,她想要的不是什么兩不相欠,她原本也曾幻想過,她的母親或許會心疼她?她走在街上時,也會羨慕那些有父母寵愛,有家人疼愛陪伴的孩子。

她不是沒有期望過,她也不是生來就如此冷漠無情,只是在一次次失望中讓她徹底放棄對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希望。

她此時覺得她這輩子可能就注定要孤苦伶仃了,心中不再可能有任何波瀾。可直到她遇到了重新啟蒙她一生的師父,陪伴她度過了人生中的重要階段,教會她立身處世的本領,教會她各種道理重新看待這人世間。

那段時間是她日后回憶起來都覺得十萬分美好的日子,雖然苦不堪言,東躲西藏,可卻有所依靠,有人陪伴,她懵懵懂懂,像一個才剛剛體會到人間喜怒哀樂的嬰兒。

坐在窗邊發呆,一下午就這么過去了,直到燭火燃起,月隱星稀之時,祝棠隱才漸漸緩過神來,她艱難地走出房門,準備過去用晚餐。

飯桌上,只有她的父親祝凜和那兩房姨娘以及她們的兒子,祝棠隱獨自一人在她父親對面坐下,冷漠地看著他們其樂融融。

正在她端起飯碗的一剎那,一道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來——

“噗嗤!”

正中她父親身邊一個姨娘的后背,從其后心處穿過身體,鮮血崩濺!

瞬息間,院子里出現了許多蒙面黑衣人,個個身材高大,形成黑壓壓的一片,還有陸陸續續的人從屋頂處不斷落下,他們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走路的聲音,只能聽到院子里護院家丁和黑衣人的金鐵交鳴聲。

他們來勢洶洶,身手不凡,絕非尋常的賊匪,他們不為錢財,那只能是沖著他們的命來了。

祝棠隱觀察著她父親慌張的神色,似是知道些什么內情,又似是沒料到背后之人竟真敢殺人滅口的驚訝。但那抹復雜恐慌的神色立刻消失,轉瞬換上強壓著的鎮靜。

“父親,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祝棠隱沒忍住,開口詢問道。

“閉嘴,這不關你的事。你如今已經長大了,留下來和父親一起斷后,掩護你這些年紀尚小的弟弟先走吧!”祝凜說的那么平靜,仿佛祝棠隱只是一個外人,只有他的兒子才是他的孩子一般。果然,危急時刻,更能暴露原本面目。

接著她就看到她的那個父親,她那些弟弟眼中偉大的父親,正和身邊姨娘還有家丁交代著密道的位置,讓他們護著他的兒子先逃。

那一字一句,如細針扎入耳膜,又似冰錐刺入心臟,她聽清了密道的位置,可那卻不是她父親對她說的…

“父親,你為何…”祝棠隱實在不敢相信,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父親竟真的忍心棄她于不顧,他的兒子就是他的孩子,她難道就不是了嗎?

祝棠隱的質問還未問出口,她的母親便不知從哪竄出來,發型全亂,面目猙獰,衣著不整,一沖出來便掐著她父親的脖子,不肯放手。

她還以為是她母親聽到她父親要犧牲她來保全庶子而生氣,臨死時刻,她竟然還差點生出些感動來,結果不一會兒就打臉。

她母親的精神狀態已經癲狂了,不再是一個正常人的狀態,哪里還顧得上她這個女兒。

“祝凜,你快說!我聽到了,你要先護那些小賤種和小雜種走,快告訴我密道在哪里?我可不想陪你死,你不說,我現在就掐死你!”王若蘭近乎崩潰地掐著祝凜的脖子不肯松手,祝凜臉色憋得通紅。

“棠隱,棠隱,快拉開你母親!她瘋了!”祝凜沖祝棠隱叫著。

祝棠隱面色陰沉,冷笑一聲,低下頭,她知道沒人能救她了,也沒人會管她死活,那些黑衣人越逼越近,她彎腰拾起地上躺著的家丁身旁的一把劍,準備自殘假死。

她明明聽清楚了密道的位置,她為何不直接轉身就走呢?因為她知道那狹窄的密道是容不下那么多人通過的,那么多人不在,當這些黑衣人是傻子嗎?如此局面,就是要一個不留啊,逃到天涯海角都會被找到,還不如就在他們面前死了。

她冷漠地拿起劍,對自己狠毒到絕不是這個年齡的小姑娘會做出來的事。往左側靠近心臟但離心臟還有些距離的位置刺入,但并未刺穿,只是讓靠近心臟位置鮮血直流。緊接著雙手顫抖地從腰間掏出一罐藥,服下一粒,可令她一段時間內呼吸抑制,心跳微弱,體溫降低,營造短期內假死的狀態。

她為何會知曉這些?還不是因為她從小在母親的虐待下長大,為避免家丑不可外揚,每次重傷之后,她父親也都不肯請外面醫士為她療養,她只能自己鉆研醫術,學會一些急救的法子。

這種假死藥只是利用了一些含有慢性毒素的植物所做,其實并不精準,若人有心認真探查,便會發現端倪。這本是她從書中看來的江湖中人逃脫追殺的偏方,還不一定可信,后自己鉆研一些醫術的時候一時興起配好的藥丸。

她身上總會隨時攜帶一些藥,這是她在這個家里長大從小養成的習慣。

可這劑量她也把控不好,這是她第一次使用這種藥,若是真的被毒死也只能認命了。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此刻沒有其他法子,只能奮力一搏,若此番活下來,只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她踉蹌著,腿越來越軟,仿佛斷了線的木偶,眼前一片朦朧,畫面在慢慢扭曲變形,只見那一對怨侶面目猙獰的模樣,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誰也不放過誰,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最后像灌了鉛一樣——

“咚!”

祝棠隱的身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胸前帶著一朵悲凄的血花直接向后倒去。

視野急速模糊,最后殘存的景象,是漫天蔽日的箭鏃撕裂暗夜長空,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死亡烏云,呼嘯著、嘶鳴著向前面那對怨侶傾瀉而下。

就在那片冰冷的陰影徹底籠罩她的瞬間,她眼角余光瞥見——祝凜的身軀猛地一顫,如同山岳崩塌般轟然砸向地面;而王若蘭纖細的身影,則像一片凋零的枯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冰冷的塵埃里。

隨后,無邊的黑暗便吞噬了她所有的知覺。

汀州雪辭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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