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蘭嶼的季風裹著丁香的甜膩,也裹著海水的咸腥,吹過我家斑駁的五腳基騎樓。
我盤坐在紅磚與藤席拼接的蒲團上,丹田里兩股真火撕扯不休。
祖父留下的琺瑯煤油燈在供桌上幽幽燃著,燈影里纏足的曾祖母阿太冷眼旁觀。
“笨囡!”她尖細的嗓音穿透燈焰,“閩南道法要穩,馬來巫咒要狂——你這雙灶火,遲早燒死自己!”
樓下傳來妹妹青瓷壓抑的咳嗽,皮膚下透出香料般的橘紅。
殖民者的郁金香種植園正在吞噬她的生命,也灼燒著我的魂魄。
錦蘭嶼的季風,永遠裹著兩股糾纏不休的氣味。一股是丁香的甜膩,鉆進鼻孔,黏在喉嚨口,甜得發齁;另一股是海水的咸腥,蠻橫地沖撞著,帶著腐爛海藻和烈日曝曬礁石的粗糲。它們擰成一股濕熱沉重的繩,穿過五腳基騎樓那褪色剝落的雕花木欄桿,撲在我臉上。
我盤腿坐在露臺角落一方蒲團上。蒲團面子是閩南老家的厚實紅布,經緯里還殘留著祖父煙草的味道,底子卻是南洋雨林柔韌的藤席。身下這冰火兩重天的觸感,簡直是我體內那要命狀況的絕妙寫照。
丹田里,又在打仗了。
一股火,溫吞,綿長,帶著祖父煙斗里飄出的舊時光味道,循著《離火丹經》的軌跡,不疾不徐地運轉。這是赤心火,講究的是個中正平和,如文火慢燉,煉的是金石,養的是神魂。祖父枯瘦的手指點在泥丸宮的感覺,仿佛還在昨日。
可另一股火,截然不同。它狂野,暴烈,帶著雨林深處腐葉蒸騰出的土腥氣,帶著野獸掠食時的血腥沖動。這是辛當炎,是我懵懂間溝通了“甘榜”守護靈“山魈·辛當”,被強行塞進靈脈的野性之力。它根本不懂什么叫周天搬運,它只懂得橫沖直撞,像一頭被關進瓷器店的瘋牛。
此刻,這兩股祖宗就在我丹田的方寸之地較勁。赤心火想把這頭瘋牛納入軌道,辛當炎則暴躁地焚燒一切試圖束縛它的道紋。灼痛!尖銳的、如同燒紅的鐵釬捅進經脈的灼痛,猛地從下腹炸開,瞬間流竄四肢百骸。我牙關緊咬,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的薄衫瞬間被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又被濕熱的季風一吹,激起一片寒栗。喉頭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不能吐,吐出來,這點苦修積攢的元氣就散了。
“嗬…嗬…”
樓下傳來的聲音,比丹田里的火更灼痛我的心。那是青瓷,我妹妹。壓抑的,破碎的咳嗽,帶著一種生命被強行抽離的虛弱,斷斷續續地飄上來,像鈍刀子割肉。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越過五腳基低矮的欄桿,望向樓下昏暗的廳堂。角落那張簡陋的竹榻上,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青瓷的臉朝著我這邊,即使在昏暗中,我也能看到她脖頸、手臂裸露的皮膚下,那一片片正在蔓延的、詭異而刺目的橘紅色斑紋。那是“靈塵病”的印記,是殖民者范·里佩爾那座吃人的“郁金香種植園”留給她的烙印。劣質的靈氣輻射,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她的生機。她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帶著香料焚燒殆盡的焦糊味。
“阿姐…”她似乎感應到我的目光,努力想揚起一個寬慰的笑,聲音氣若游絲,“別…別管我了…你的火…好痛的…”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進我的耳朵。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刺痛讓我從丹田的酷刑中暫時抽離,卻帶來另一種更深的無力感。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廳堂正中的供桌。昏暗中,祖父林阿公的遺像在香燭繚繞里顯得格外肅穆,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似乎穿透時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遺像旁邊,那盞林家祖傳的琺瑯煤油燈,豆大的燈焰穩穩地跳躍著,散發著恒定不變的昏黃光暈。燈壁上繁復的纏枝蓮紋在光影里明明滅滅。
燈影搖曳處,一個極其模糊、近乎透明的身影若隱若現。梳著舊式發髻,穿著早已褪色的寬大襖褲,最扎眼的是那雙被緊緊裹纏、小得畸形的小腳——那是我的曾祖母,阿太。她盤踞在燈焰的核心,此刻正乜斜著眼,用一種混合著鄙夷和煩躁的目光看著我。
“發誓?發頂個屁用的誓!”她尖細的嗓音像銹蝕的刀片刮過琉璃盞,直接在我腦子里響起,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閩南腔,“你阿公的《泉州鎮煞譜》,壓在箱底落灰,落得比老鼠屎還厚!辛當那小崽子給的‘甘榜契約’,你倒好,拿來當廁紙擦汗啊?腳踩兩條船,心掛兩邊岸,沉船淹死你個笨囡囡是遲早的事!”
這盞燈,和阿太這張刻薄的嘴,是我們林家除了苦難外唯一傳承下來的“寶貝”。她被困在燈里不知多少年,看盡了林家五代人在南洋的血淚掙扎,嘴毒心冷,卻也洞若觀火。她的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阿太!”我忍著經脈里新一輪的灼燒,在心底嘶吼,“青瓷快不行了!那鬼園子…范·里佩爾那紅毛鬼…我要毀了它!用我自己的法子!”
“你的法子?”阿太在燈焰里嗤笑一聲,那雙纏足小腳在虛影里不耐煩地跺了跺,“就是把自己當柴火燒?燒光了,誰給你那苦命的妹收尸?誰給林家墳頭添把土?靠你丹田里那兩團互相扯后腿的野火?”
我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丹田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辛當炎猛地一個沖撞,赤心火構筑的防線瞬間岌岌可危。喉頭腥甜再也壓不住,“哇”地一聲,一口灼熱的鮮血噴濺而出,星星點點灑在身前一個空置的娘惹瓷碗上。細膩的白瓷碗壁,瞬間發出細微的“嗞嗞”聲,竟被蘊含著暴烈火氣的血液灼出了幾道蛛網般的細密裂紋!
“嘶…”我倒抽一口冷氣,看著那裂紋蔓延,心頭一片冰涼。這碗是祖父常用的法器之一,雖非極品,卻也承載著一絲道韻,竟如此輕易就被我失控的火氣損毀。
“看見沒?”阿太的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涼意,“道家的坎離位,講究的是水火既濟,陰陽調和!你那辛當炎的‘風眼點’,天生就在離位偏三寸,是個捅破天的煞位!你硬把它們往一個爐子里塞,不炸膛才怪!等著吧,遲早把你從里到外點成一根人形天燈!”
她的話音剛落,樓下青瓷的咳嗽聲驟然劇烈起來,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橘紅色的斑紋,在昏暗中似乎又刺眼了幾分。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丹田的灼痛,瞬間攫住了我。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帶著濕氣的腳步聲從五腳基外的街道傳來,伴隨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那是頂級郁金香混合著某種腐殖質的氣息。幾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騎樓下本就狹窄的光線。他們穿著暗綠色的、仿佛某種堅韌藤蔓編織的胸甲,上面用暗紅色的顏料勾勒著郁金香的輪廓,腰間挎著長筒的、刻滿詭異符文的燧發槍——“破法銃”。為首一人,戴著寬檐帽,帽檐壓得很低,露出一張毫無表情、如同石雕般的馬來面孔。是范·里佩爾衛隊的爪牙!
為首那人目光掃過我家敞開的廳門,在青瓷痛苦的竹榻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我身前帶血的瓷碗和嘴角的血跡上。他沒有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用錫箔封著的油紙包,像丟垃圾一樣,“啪”地一聲扔在五腳基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油紙包散開,露出一小截深褐色、散發著奇異辛辣香氣的樹皮——那是極其劣質的安魂丁香油原料,混雜著雜質,根本壓制不了青瓷的靈塵病,反而會加速侵蝕。
“最后期限。”他開口,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用的是生硬的閩南話,“下個滿月,‘血郁金香’花期。你妹妹的‘時辰’,到了。總督大人仁慈,賞你們…道別。”他刻意加重了“時辰”二字,冰冷的視線掃過青瓷脖頸上那代表著特定生辰的橘紅印記,帶著一種看牲口般的漠然。
說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轉身帶著手下踏著沉重的步伐離去。那令人窒息的甜膩腐臭味和破法銃符文散發的微弱靈能壓迫感,過了好一會兒才隨著風消散。
“時辰…時辰到了…”青瓷微弱而恐懼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像瀕死小獸的嗚咽。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混合著極致的恐懼和無力感,轟然沖垮了我苦苦維持的理智堤壩!丹田里本就激烈對抗的赤心火與辛當炎,仿佛被澆上了一桶滾油!
“轟——!”
意識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不再是經脈的灼痛,而是整個神魂都被投入了焚天烈焰!赤紅與翠綠的光芒在我皮膚下瘋狂流竄、碰撞,發出沉悶的爆鳴。我眼前猛地一黑,無數混亂的影像碎片炸開:祖父臨終前枯槁的手死死抓著《錦蘭百草注》,書頁縫隙里似乎閃過奇異的字跡;雨林深處,辛當那巨大山魈身影在某種污穢的黑霧中發出痛苦的咆哮;范·里佩爾那張蒼白陰鷙的臉在巨大的血色郁金香花叢后若隱若現,嘴角掛著冰冷的笑;還有青瓷…青瓷皮膚下那橘紅的斑紋如同活物般蔓延,吞噬著她最后的生機…
“呃啊——!”我再也無法忍受,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吼,整個人從蒲團上彈起,又重重摔倒在地,蜷縮著身體劇烈地抽搐。汗水、血水混合著淚水,瞬間糊滿了臉頰。
“笨囡!守住心神!意沉丹田,抱元守一!念你阿公教的《清靜經》!快!”阿太尖厲的叫聲在腦海中炸響,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急迫。昏黃的燈焰瘋狂地跳躍著,光暈劇烈波動,似乎想將我從這失控的邊緣拉回來。
清靜?如何清靜?天地不仁!道法何在?妹妹就要被當成“靈肥”收割!守一?我連自己的火都守不住!
混亂中,祖父蒼老而肅穆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帶著一絲沉痛的嘆息,在我混亂的識海深處響起,字字如金玉墜地:
“紅綢吾孫…南洋非故土,道法亦需新枝…然萬變不離其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水幾于道…道法自然…”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不爭?不爭就能救青瓷嗎?不爭就能讓那紅毛鬼放下屠刀嗎?祖父啊祖父,你教我中正平和,可這世道,容得下平和嗎?!
我掙扎著,在神魂被撕裂的痛苦中,試圖抓住祖父話語里那一絲渺茫的啟示。水…道法自然…自然…雨林的力量不就是最狂暴的自然嗎?辛當炎…它要爭,它要斗,它要焚毀一切阻礙!
“不…不是這樣的…”我咬著牙,在意識的風暴中艱難地喘息,一個模糊而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流星,“水…不是不爭…是…是能容!能變!能穿石!能覆舟!道法…道法或許不該是鎖鏈…它…它也可以是河道!是引水的溝渠!”
這個念頭一起,丹田內狂暴沖撞的兩股真火,竟詭異地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凝滯!仿佛兩頭猛獸同時嗅到了某種陌生的、令它們困惑的氣息。
阿太的驚呼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咦?!”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青瓷用盡生命最后力氣發出的、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呼喊:
“阿姐…毀…毀了它…別管我…用…用你的火…燒…”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驟然斷裂。
“青瓷——!!!”
我目眥欲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號。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至親將逝的錐心之痛、對殖民者刻骨恨意以及對自身無能狂暴憤怒的洪流,徹底沖垮了我最后一絲理智的堤防!
去他娘的中正平和!去他娘的水善不爭!
“啊——!!!”我放棄了所有壓制,任由丹田內那兩股積蓄到極致、互相憎恨又互相刺激的力量,如同壓抑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
赤紅的離火!翠綠的辛當炎!兩股截然不同、本該互相湮滅的狂暴真火,在我徹底放棄控制的瞬間,竟被那股源于血脈、源于絕望、源于滔天恨意的洪流,強行裹挾著,以一種玉石俱焚、毀天滅地的姿態,從我周身萬千竅穴中狂噴而出!
“轟隆——!!!”
整座五腳基騎樓劇烈地搖晃起來!灼熱的氣浪以我為中心轟然炸開!身下那方紅布藤席的蒲團瞬間化為飛灰!供桌上,祖父的遺像鏡框“咔嚓”碎裂!那盞琺瑯煤油燈的燈焰被狂暴的氣流壓得只剩下針尖大小的一點幽藍,劇烈顫抖,阿太的虛影在燈焰中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赤紅與翠綠交織的火焰風暴在我身周咆哮、旋轉,將空氣灼燒得扭曲變形,發出駭人的呼嘯。墻壁上斑駁的漆皮、木質的欄桿、角落里堆放的雜物,但凡沾上一星半點,瞬間焦黑、碳化、飛散!
毀滅!焚盡!連同我自己!連同這該死的世道!
意識在狂暴的火海中迅速沉淪、模糊…最后殘存的畫面,是樓下青瓷竹榻的方向,一片被火光照亮的、死寂的橘紅…
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焚盡一切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