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仿佛沉在萬丈海底的淤泥里。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壓迫靈魂的寂靜。身體的知覺被剝離了,只剩下一種沉重的麻木,如同被巨石碾過千萬遍的碎片。意識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在虛無的深淵里飄蕩,找不到歸處。
痛。不是尖銳的撕裂,而是深沉的、從骨髓里滲透出來的鈍痛。每一次若有若無的“呼吸”,都牽扯著體內無數看不見的裂痕,提醒我那場玉石俱焚的爆發付出的代價。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
祖父的聲音,如同沉入深海的古鐘,在意識的混沌深處幽幽回蕩,帶著水流的韻律。
溪…天下溪…嬰兒…
溪是什么?是接納,是承載,是低處匯聚萬流而不爭的…道?
嬰兒…無識無念,混沌初開,抱元守一的…初始?
念頭如同水底的游魚,倏忽即逝,難以捕捉。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試圖將我拖入更深、更徹底的黑暗。就這樣沉下去吧…沉下去…所有的痛苦、掙扎、刻骨的仇恨和無能為力的憤怒…都歸于寂靜…
“笨囡!睡夠了沒?!再睡下去,你妹的墳頭草都比你高了!”
阿太那尖利、刻薄、如同銹刀刮鍋底的聲音,猛地刺破死寂的黑暗!帶著一種蠻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拽住我那縷即將消散的意識!
意識猛地一沉,仿佛從萬丈高空跌落!
“呃…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干裂的喉嚨和火燒火燎的胸腔,我猛地睜開眼,眼前是模糊晃動的光影。刺鼻的、混合著濃郁草藥苦澀、燈油燃燒的煙氣和一絲血腥味的空氣涌入鼻腔,嗆得我眼淚直流。
視線艱難地聚焦。
頭頂是熟悉的、被煙火熏得發黑的木質屋頂橫梁。身下是堅硬但帶著體溫的竹榻。我…我躺在廳堂里?不是在露臺?
意識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動?;杳郧白詈蟮漠嬅嫠槠阌咳耄菏衲樥菩脑幃惖陌导t符文…娘惹瓷盤爆發的赤紅光芒…峇迪布引動的地脈反擊…辛當痛苦的咆哮…還有…石雕臉倒飛出去時怨毒的眼神…
“青…青瓷!”一個激靈,我猛地想坐起,身體卻像散了架的木偶,只抬起半寸就重重摔了回去,牽動全身的傷口,痛得我眼前發黑,倒抽冷氣。
“省省力氣吧!”阿太那標志性的尖細嗓音從旁邊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你那寶貝妹還沒斷氣!倒是你,再亂動,離死不遠了!”
我艱難地側過頭。
那盞琺瑯煤油燈就放在我枕邊不遠的一個矮幾上。燈焰依舊只有豆大的一點幽藍,比之前似乎稍微穩定了一些,但光芒依舊黯淡。阿太的身影在幽藍火苗里勉強凝聚著,卻淡得像一層薄霧,那雙纏足小腳幾乎融在光暈里,仿佛隨時會隨風而散。她說話的力氣都顯得不足,斷斷續續。
順著阿太“目光”的方向,我看到廳堂另一角。青瓷依舊蜷縮在竹榻上,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顏色晦暗的峇迪布。布帛下,她脖頸和手臂上那刺目的橘紅斑紋…似乎被遏制住了?沒有繼續蔓延,但也并未消退。一層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青白色光暈,如同風中殘燭般覆蓋在她身上,頑強地抵御著那橘紅毒素的侵蝕。
是阿太的燈魂之力!她一直在消耗自己本就不多的燈油本源,守護著青瓷!
心頭涌上巨大的酸楚和愧疚。“阿太…你…”
“閉嘴!”阿太粗暴地打斷,燈焰急促地跳動了一下,“老娘這點燈油…燒了五代人…還撐得??!倒是你!”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丹田碎成爛篩子!經脈斷得像被野狗啃過的麻繩!神魂更是搖搖晃晃,一陣風都能吹散!那一下蠻干,爽了?威風了?把總督的狗腿子打飛了?結果呢?人家拍拍屁股跑了!你躺這挺尸!要不是老娘拼著最后一點力氣把你拖下來,再下一場雨,你就在露臺上爛透了!”
她連珠炮般的斥罵,字字如針,扎在我心上,也讓我混亂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是啊,我干了什么?強行引爆雙灶火,差點把自己燒成灰;又用殘軀引動契約地火,雖然重創了石雕臉,但自己也徹底廢了!青瓷的毒未解,范·里佩爾的反撲隨時可能到來!而我,現在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
絕望的陰影,比昏迷時的黑暗更沉重地壓了下來。
“我…我…”喉嚨干澀嘶啞,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破爛的衣衫下,皮膚上布滿了焦黑的灼痕和詭異的、如同瓷器龜裂般的暗紅色紋路,那是經脈寸斷的外顯。丹田處一片死寂,空空蕩蕩,只有深入骨髓的刺痛和一種令人窒息的虛無感。那曾經在體內奔流、哪怕相互撕扯也充滿力量的雙色火焰,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廢墟。
道基…毀了。
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我最后一點支撐。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血污,無聲地滑落。毀了…一切都毀了…救不了青瓷,報不了仇,連阿公留下的這點微末道行,也徹底斷送在我手里…
“哭?哭有個屁用!”阿太的聲音帶著一種極致的疲憊,卻依舊強硬,“你阿公當年下南洋,被紅毛鬼的炮艦指著腦門,被雨林的瘴氣毒蟲啃咬,被土人的巫咒追殺…比你慘十倍!他哭過嗎?他躺平等死了嗎?他要是像你這樣,早爛在豬仔船底了!還輪得到你這笨囡在這哭喪?”
阿公…祖父林阿公…那個永遠腰板挺直,眼神如古井深潭的老人…
“道…道基毀了…”我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我…我感應不到…一點氣…我…廢了…”
“廢了?”阿太在燈焰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嗤笑,像夜梟的哀鳴,“誰告訴你道基碎了就一定是廢了?”
我一怔,淚水模糊地看著那點幽藍的燈焰。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阿太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縹緲,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在吟誦古老的詩篇。她念的,是《道德經》!
“玄牝之門…天地根…”我下意識地跟著低喃。這句子祖父也曾念過,玄之又玄,我當時只覺晦澀。
“笨囡!玄牝是什么?是生養萬物的母體!是至陰至柔!是包容一切、孕育一切的…空谷!”阿太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你那丹田,以前塞著兩團互看不順眼的野火,燒得噼啪響,像個隨時要炸的破瓦罐!現在呢?瓦罐是碎了!可那碎瓦罐里的地方,它還在??!它空了!它空了?。?!”
空了?!
如同驚雷在腦海炸響!我猛地一震,牽扯得傷口劇痛,卻渾然不覺!空…丹田空了…那個曾經被赤心火和辛當炎塞滿、爭奪不休的方寸之地…此刻…一片虛無…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阿太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繼續敲打著我的神魂,“你那兩團火,就是‘有余’!互相爭搶,互不相讓,把好好一個地方燒成了焦土!現在它們把自己燒沒了,焦土還在!焦土下面是什么?是大地!是承載萬物的根基!是‘玄牝’!是‘谷神’!是‘天下溪’!是‘嬰兒’!”
一連串道家至理如同醍醐灌頂,狠狠沖刷著我被絕望蒙蔽的心神!
損有余而補不足…玄牝之門…谷神不死…天下溪…復歸于嬰兒…
丹田碎了,但位置還在。那片焦土,那片虛空…它不再是束縛火焰的牢籠,而是…是孕育新生的母體?是容納萬流的溪谷?是回歸初始的混沌?
“可…可那里什么都沒有了…”我喃喃自語,帶著迷茫和一絲微弱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空!才是開始!”阿太的聲音斬釘截鐵,“空,才能容!空,才能生!以前你那破瓦罐里塞滿了東西,又擠又亂,能生出什么?現在瓦罐碎了,地方反而大了!空了!這才是你真正的‘道基’!是天地初開、萬物未生的那片混沌!是‘無’,亦是‘有’之母!”
無…有之母…
如同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光。我閉上眼,不再試圖去感應曾經那狂暴的火焰,而是將全部殘存的心神,小心翼翼地沉向小腹那片死寂的虛無之地。
痛。深入骨髓的痛楚如同無數鋼針,阻隔著我的感知。意識如同在布滿荊棘的泥沼中跋涉,艱難無比。
放棄?不!青瓷還在!阿太還在!仇人還在!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祖父念誦《清靜經》的聲音,與阿太剛才的呵斥奇異地重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支撐的力量。
虛極…靜篤…觀復…
我強迫自己忽略那無處不在的劇痛,將心神沉入更深、更純粹的“空”之中。不再執著于尋找力量,只是去“看”,去“感受”那片虛無本身。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永恒。在意識穿透層層痛苦和絕望的迷霧,真正“觸碰”到那片丹田廢墟的剎那——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現出來。
不再是灼熱,不再是撕裂。是一種…冰冷的死寂?不,不是。那死寂之下,仿佛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的寧靜。如同風暴過后,被徹底蕩滌的海底深淵。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包容一切的、無邊無際的…“空”。
在這片“空”的中央,我“看”到了。
不是實體,而是一種“狀態”的顯化。一個極其微小的、緩緩旋轉的“點”。它非黑非白,非虛非實,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寂靜與混沌。它像一顆宇宙誕生前的奇點,又像一個生命孕育最初的胚胎。
玄牝之門?天地根?
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動,從那小小的“點”中傳遞出來,微弱卻無比堅韌。它靜靜地旋轉著,散發著一種“生”的氣息,與周圍死寂的廢墟形成鮮明的對比。它不需要火焰的支撐,它本身就是存在的證明,是毀滅之后孕育的…新生之機!
“看…看到了嗎?”阿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
“一個…點…”我艱難地在意識中回應,“在轉…很安靜…有…有東西在…動…”
“那就是你的‘谷神’!你的‘玄牝’!你的…道種!”阿太的聲音透出一絲激動,燈焰都明亮了少許,“守住它!別管它是什么!就像守著剛冒芽的種子!用你的神念…像水一樣…溫養它!別用力!別催生!讓它自己長!”
像水一樣…溫養…
我嘗試著,將殘存的神念,如同最輕柔的涓涓細流,小心翼翼地包裹向那個緩緩旋轉的混沌之點。沒有注入力量,只是輕柔地“環繞”,如同溪水溫柔地撫過河床中的卵石。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當神念的“溪流”觸及那混沌之點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涼感,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順著神念的觸角,反向流淌回來!這股清涼所過之處,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經脈寸斷的劇痛,竟然被稍稍撫平、緩解了一絲絲!雖然微弱得如同幻覺,卻真切無比!
它…它在反哺我?!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祖父的吟誦再次在心底響起,帶著一絲欣慰。
我貪婪地沉浸在這種奇妙的循環中。神念如水,輕柔包裹著混沌之點;混沌之點則散發出清涼的“甘露”,滋養著我殘破的身軀和神魂。雖然丹田依舊死寂,力量依舊虛無,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和微弱卻真實的生機,開始在這片廢墟中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
“篤…篤…篤…”
廳堂那扇被踹爛、后來被我用破木板勉強堵住的門,傳來一陣不緊不慢、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叩擊聲。
不是范·里佩爾爪牙那種粗暴的踹門。這聲音沉穩、從容,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敲在人心上。
我和阿太同時一驚!阿太的燈焰猛地一跳,瞬間收斂了所有波動,變得如同普通油燈般微弱。我也立刻從那種玄妙的溫養狀態中退出,緊張地望向門口。難道是石雕臉帶人殺回來了?
“吱呀——”
那扇破木板門,被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從外面輕輕推開。
刺眼的陽光涌了進來,勾勒出一個高瘦的人影。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漿得筆挺的舊式對襟長衫,布料是南洋本地特有的“沙籠”棉布,顏色卻染成了深沉的靛藍。頭上戴著同色的瓜皮小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清晰、略顯蒼白的下巴。腳上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鞋尖沾著些許錦蘭嶼特有的紅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拄著的一根拐杖。并非尋常的木質,通體呈現出一種溫潤的象牙白,杖身雕刻著極其繁復細密的紋路——一半是道家的云篆符文,另一半竟是扭曲如蛇行的古老馬來咒文!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杖身上流淌、交織,形成一種奇異的平衡與和諧。杖頭鑲嵌著一顆鴿卵大小、渾濁不清的黃色珠子,散發著微弱卻恒定的土黃色光暈。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口的陽光里,身形挺直如松,帶著一種與周圍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沉淀了歲月的從容。陽光將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長,投進昏暗的廳堂。
“叨擾了?!币粋€平和、溫潤、聽不出年紀的男聲響起,用的是字正腔圓的官話,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南洋腔調,“在下林玄機,自馬六甲而來。循著‘歸墟引’的波動,尋至此處?!彼穆曇舨淮?,卻清晰地傳入耳中,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馬六甲?林?歸墟引?
我心頭劇震!馬六甲是南洋華人最早最大的聚居地之一,林姓更是大族!他姓林?歸墟引…那是什么?難道是…我丹田里那個混沌之點引發的波動?他是敵是友?
阿太的意念在我腦海中急急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忌憚:“小心!這人…深不可測!那根杖…是‘兩界樞’!道巫合流的上古法器!他身上的氣息…很怪!像海,像山…又像…空谷!”
林玄機似乎并未在意我的警惕和沉默。他微微抬起下巴,露出被帽檐陰影遮擋的雙眼。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眸,瞳孔的顏色很淡,近乎灰白,仿佛蒙著一層薄霧,卻又清澈得能映出人心。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廳堂,在角落青瓷身上停留了一瞬,灰白色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落在了我身前矮幾上那盞幽幽燃燒的琺瑯煤油燈上。
“燈油將盡,魂火飄搖?!彼p聲說道,目光轉向燈焰中阿太那幾乎看不見的虛影,微微頷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這位前輩,辛苦了。”
阿太的虛影在燈焰里微微一顫,沒有吭聲。
林玄機又將目光落回我身上,那雙淡灰色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殘破的皮囊,直視著我丹田深處那片廢墟和那個緩緩旋轉的混沌之點。
“玄牝初開,谷神萌動。破而后立,死中有生?!彼従徴f道,每一個字都帶著奇異的重量,敲打在我的神魂上,“林姑娘,你走了一條…先賢未竟之路。兇險萬分,卻也…暗藏一線天機?!?/p>
他叫我林姑娘?他知道我姓林?他也姓林!他到底是誰?!
“你…你認識我阿公?”我嘶啞著嗓子,艱難地問出心中最大的疑惑。林阿公!這個名字在南洋華人底層修士中,或許寂寂無名,但絕不會引來手持“兩界樞”這種上古法器的人物!
林玄機微微搖頭,動作帶著一種古老的優雅:“令祖林守拙公,雖無緣得見,然其名…如雷貫耳。”他頓了頓,灰白色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復雜的追憶,“昔年,‘鎮海譜’與‘甘盟契’之論,震動南洋道巫兩界。守拙公力主‘道為骨,契為血,融貫新生’…可惜…”他輕輕嘆息一聲,未盡之意,滿是遺憾。
鎮海譜?甘盟契?那不就是《泉州鎮煞譜》和“甘榜契約”?!原來阿公當年…竟有如此抱負!他想融合道法契約?!這和我的“雙灶火”何其相似!難怪他留下殘譜與契約拓片!
“可惜什么?”我急切地追問,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咳嗽。
“可惜時運不濟,強敵環伺?!绷中C的語氣恢復了平靜,“道門斥其離經叛道,巫盟疑其包藏禍心。更有…殖民者虎視眈眈,欲斷我華族道統根基?!彼哪抗庠俅螔哌^青瓷身上那詭異的橘紅斑紋,灰白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冰冷的寒芒一閃而逝?!笆刈竟珘阎疚闯?,抱憾而終。其所藏‘鎮海譜’正本與‘甘盟契’真跡,亦不知所蹤。”
正本?真跡?!我心頭狂震!祖父留給我的,只是殘篇和拓片?那真正的…
林玄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目光落在我枕邊那個盛放著《鎮煞譜》殘頁的娘惹瓷盤上,又掃了一眼旁邊那塊承載著“甘榜契約”拓片的峇迪布。
“殘篇雖殘,神韻猶存。拓片雖假,靈契有應。”他緩緩說道,拄著“兩界樞”向前邁了一步,踏入昏暗的廳堂。隨著他的進入,一股溫和卻浩瀚的氣息彌漫開來,廳堂內殘留的狂暴火氣和陰冷邪氛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撫平,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幾分?!捌魑锍休d,界限道路…林姑娘,你已摸索到了守拙公當年所想的第一步。雖稚嫩,卻已是…開山之舉?!?/p>
他的肯定,如同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絕望的心田。阿公的路…我走對了第一步?可我現在…
“可我…道基已毀…”我苦澀地開口,看著自己布滿裂痕的手,“只剩…一個空殼…”
“空殼?”林玄機輕輕搖頭,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卻洞察一切的笑意。他抬起左手,沒有指向我,而是指向了我身前矮幾上的那盞煤油燈。“燈油燃盡,燈盞何存?燈盞若碎,光影何依?”
我一愣,不明所以。
“道基者,非爐鼎,非柴薪?!彼穆曇糇兊玫统炼辛?,帶著一種開示般的莊嚴,“乃…容器!乃…道路!乃…玄牝之門!你丹田雖碎,其位仍在,其‘空’已成!此‘空’,便是你真正的道基!此‘空’,便是容納萬法、孕育新生之‘玄牝’!此‘空’,便是連接‘鎮’與‘契’、貫通‘道’與‘巫’的…天下溪!”
容器!道路!玄牝之門!天下溪!
他說的,和阿太點醒我的,竟如此契合!
“那…那我該怎么做?”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問。
林玄機沒有立刻回答。他緩步走到矮幾前,目光落在琺瑯煤油燈那幽藍的燈焰上。他伸出右手食指,那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指尖并未觸碰燈焰,只是在燈焰上方尺許處,極其緩慢、凝重地凌空畫了一個圓。
一個極其簡單的圓。
隨著他指尖的移動,空中仿佛有無形的漣漪蕩開。一股難以言喻的、包容、承載、生養萬物的氣息,隨著那個“圓”的軌跡彌漫開來。那不是力量的爆發,而是“道”的顯化,是“玄牝”的意象!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他低聲吟誦著《道德經》,指尖的圓緩緩閉合。
就在那個“圓”閉合的瞬間——
“嗡!”
矮幾上,琺瑯煤油燈那原本微弱得隨時會熄滅的幽藍燈焰,猛地一跳!仿佛被注入了無形的生機,火焰瞬間變得穩定、凝實了許多!雖然依舊微小,卻不再是那種風中殘燭般的飄搖,而是如同一點深埋地底的星火,堅韌地燃燒著!
燈焰中,阿太那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虛影,也瞬間清晰了一分!她似乎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驚愕的抽氣聲。
“守其虛,待其盈?!绷中C收回手指,看向我,灰白色的眼眸深邃如淵,“汝之玄牝已開,谷神初萌。當務之急,非是求力,而是…養‘空’!如燈盞納光,如溪谷容水。以神念為引,以《清靜》為綱,以‘鎮’‘契’之意為滋養…靜待谷神不死,玄牝自生?!?/p>
養空…守虛待盈…以神念為引…以《清靜》為綱…以“鎮”“契”之意為滋養…
每一個字,都如同甘霖,澆灌在我干涸的心田。這不是具體的功法,而是直指大道的方向!是契合我此刻“破而后立”狀態的…無上法門!
“多謝…前輩…”我掙扎著想行禮,卻動彈不得。
林玄機微微頷首,目光再次轉向角落的青瓷,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傲蠲盟兄尽艚稹?,乃殖民者以我華工精血魂魄為引,佐以邪術培育的魔花之精粹。陰毒霸道,侵蝕生機,污染神魂。”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尋常藥物,難解其根?!?/p>
我的心瞬間沉了下去。果然…
“然,”他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我枕邊那承載著“甘榜契約”拓片的峇迪布上,“萬物相生相克。此毒生于掠奪與怨憎,其性至邪至陰。能克之者…唯至純之生力,或…同源而更古之契約?!?/p>
他伸出那根雕刻著道巫符文的“兩界樞”,杖頭那顆渾濁的黃色珠子,對準了峇迪布上翠綠流轉的契約印記。
“此契雖拓,其根尚存。契約之力,源于天地,系于精魂。若得真契指引,或可引動雨林本源生機,沖刷邪毒?!彼聪蛭?,“真契所在,林姑娘可知?”
真契?!辛當真正的“甘榜守護契約”真跡?!
我茫然搖頭。祖父只留下了這張拓片。
林玄機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并無太多意外。“真契所在,必是‘甘榜’守護靈棲息之地,亦是雨林靈脈匯聚之所。范·里佩爾以‘噬靈血符’污染圣泉,詛咒辛當,其目的之一,恐怕便是為了隔絕真契之力,削弱守護,以便其徹底掌控雨林靈脈,培育更多的‘血郁金’?!?/p>
原來如此!石雕臉施展的邪術,竟有如此深意!
“那…那辛當…”我想到意識碎片中那痛苦的咆哮。
“精魄受創,本源被污。契約反噬,其力大減?!绷中C語氣凝重,“若不能盡快找到真契,凈化圣泉,辛當恐將徹底失控或…隕滅。屆時,雨林靈脈失衡,魔花肆虐,錦蘭嶼…恐成死域?!?/p>
一股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青瓷的毒…辛當的危局…雨林的存亡…殖民者的陰謀…這一切,都指向了那失落的“甘榜契約”真跡!
“前輩…我…”我急切地想說什么,卻被林玄機抬手止住。
“汝之傷,非一日可愈。汝之道,方破繭初萌?!彼届o地說道,“當務之急,是穩固玄牝,溫養谷神。待汝神念稍復,能引動‘鎮’‘契’之意,滋養丹田之‘空’,或許…能感應到真契所在的一絲契機。此乃守拙公血脈與契約之羈絆,外人難為?!?/p>
他頓了頓,從靛藍色的長衫袖中,取出一個僅有拇指大小、通體渾圓的青玉小瓶。瓶身沒有任何紋飾,卻散發著一種溫潤內斂的寶光。
“此乃‘玉髓生肌散’,取南海玉髓精華,輔以三十六味溫養經脈之靈藥煉制?!彼麑⑿∑枯p輕放在矮幾上,與煤油燈并排?!巴夥髠?,內服三厘,可助你固本培元,緩解經脈灼痛,滋養那一點‘谷神’生機?!彼哪抗饴湓谀屈c幽藍燈焰上,“亦可為燈油添一絲薪火。”
“前輩大恩…”我感激得無以復加。
林玄機微微搖頭:“同是天涯飄零客,共守炎黃一點燈。守拙公遺志,吾輩心向往之。此間事了,吾尚需前往他處查探‘噬靈血符’源頭。范·里佩爾受你一擊,傷及根本,短期之內應無力大舉來犯,然其爪牙耳目眾多,爾等仍需萬分小心?!?/p>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和那盞煤油燈一眼,目光復雜,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某種沉重的未來。然后,他不再多言,拄著“兩界樞”,轉身走向門口。那高瘦挺直的身影融入門外的陽光中,如同水墨畫中走出的人物,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錦蘭嶼濕熱喧囂的街巷深處,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古籍與雨林泥土的奇異氣息。
廳堂內恢復了昏暗與寂靜。只有煤油燈那變得稍顯穩定的幽藍火苗,在無聲跳躍。
我躺在竹榻上,感受著體內丹田那片死寂虛無中,那個緩緩旋轉的混沌之點傳遞出的微弱卻真實的悸動。玄牝之門…谷神…天下溪…
前路依舊兇險莫測,青瓷命懸一線,強敵虎視眈眈。但此刻,心中那沉淪的絕望,已被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名為“道”的星火,悄然點燃。
“笨囡…”阿太虛弱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這姓林的…不簡單…他說的…或許…真是條路…”
我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閉上眼。神念如同最輕柔的溪水,再次小心翼翼地流淌向那片孕育著混沌的“空”之深淵。
養空…守虛待盈…以神念為引…以《清靜》為綱…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
無聲的誦念,在殘破的身軀和初生的道心間,悄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