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了水的舊錦,沉甸甸地裹著紫金山的輪廓,也嚴嚴實實地捂在江見微的心口。她蜷在鼓樓醫(yī)院VIP病房窗邊的軟椅里,薄毯下伶仃的肩胛骨硌著絲絨面料,像兩片欲折的枯葉。喉間那股子鐵銹似的腥甜,總也咽不下去,倒似生了根,頑固地提醒著昨日那場焚稿斷情的狼狽——韓昭君那句“養(yǎng)外室者永削薯皮!”的雷霆之音,還在網(wǎng)絡的風口浪尖上喧囂震蕩,每一個推送過來的短視頻碎片,都像一記無聲的耳光,嘲笑著她的無力。護不住自己的故事,焚稿?不過是徒惹了一身煙火氣,平添幾分可憐罷了。窗外的霓虹初上,映得病房里一片虛浮的光影迷離,愈發(fā)襯得她形影相吊。
門外,護士的聲音隔著門板,帶著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的輕柔:“江小姐,櫳翠禪茶的鄺女士到了。”
門無聲滑開。鄺清覺走了進來,一身月白素錦的改良旗袍,仿佛從褪了色的古卷里裁下的一縷清魂。裙裾上疏疏落落幾筆墨梅,冷香暗浮。唯有頸間懸著的那串量子念珠,幽藍的微光在粒粒圓潤間靜靜流淌,如封存了星河碎屑,透著一股子非塵世的通明。她步履無聲,徑直走到江見微面前,目光沉靜,卻似古井深潭,直直地要望進人骨縫里去。
“鼓樓這號稱頂級的空氣墻,濾得掉花粉塵埃,卻濾不盡你骨子里滲出來的‘債’。”鄺清覺的聲音清泠泠的,像冰玉相擊,指尖卻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輕輕點在江見微因劇烈喘息而起伏的鎖骨窩下。那一點暖意,卻激得江見微喉頭一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絳珠草啊…離恨天外頭,灌愁海里泡出來的一點靈根。累世的淚債刻進了血脈深處,成了基因里抹不去的‘標記’。那點天外飄來的隕塵,不過是引燃舊債的星火罷了。”
“絳珠…標記?”江見微呼吸猛地一窒,這名字帶著宿命般冰涼的觸感,瞬間攫住了她。夢里反復被淚水浸透的殘紅落英,仿佛就在眼前飄零。咳意翻江倒海,蒼白的臉頰涌上病態(tài)的潮紅,連眼角都逼出了淚星,“什么債?我欠了誰的?”聲音嘶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惶惑。
“欠誰的?”鄺清覺唇角彎起一絲近乎悲憫的弧度,念珠幽藍的光暈在她指尖流轉(zhuǎn),“自然是欠那曾以甘露澆灌你靈根的‘侍者’之淚債。世世未償,便化作今生的痼疾,纏著你不放。你這咳,哪里是病?分明是命里帶來的劫數(shù)。”她眸光微轉(zhuǎn),瞥向病房中央那塊巨大的智能光幕,屏幕正無聲地亮起,“焚稿斷情?不過是前世淚債在今世投下的一抹殘影。債主就在這金陵城里,你這株離了故土的草,又能躲到哪里生根?”
光幕上,刺目的頭條新聞推送赫然躍出。占據(jù)整個畫面的,是冷知儀那張清冷得如同冰雕玉琢的側(cè)臉。背景是格陵蘭無邊無際的冰原,慘白的日光,鉛灰色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卷起她銀灰色高定風衣的衣角,獵獵作響。她微微垂首,掌心托著那枚溫潤流轉(zhuǎn)、象征著冷家無上榮光與沉重枷鎖的傳家玉佩,金玉良緣的冰冷信物,在她指尖泛著冷硬的光澤。
“金玉其外,孽緣其中。”鄺清覺語意幽微,似嘆息,又似洞悉,“冷家這位,倒比你來得干脆利落。”
鏡頭里,冷知儀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連睫毛都未曾顫動。她只是緩緩抬起手臂,迎著能割裂皮膚的極地寒風,五指倏然張開,毫無留戀。
那枚價值連城、凝聚著世代聯(lián)姻與財富權勢的玉佩,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決絕的弧線,像一顆凝固的淚滴,墜向幽藍冰海深處一道猙獰的裂縫。
噗。
一聲沉悶的輕響,瞬間被格陵蘭亙古不息的寒風吞噬殆盡。玉佩沉入翻涌著浮冰的墨藍海水,轉(zhuǎn)瞬便被無情的冰縫吞沒,再無一絲痕跡可尋。冷知儀靜靜地佇立著,目光凝望著那吞噬一切的深淵,仿佛只是隨手拂去一粒塵埃。寒風揚起她一絲不茍的鬢發(fā),那張美得毫無瑕疵卻缺乏人間溫度的臉上,終于掠過一絲極淡、也極深的寂寥,如同冰原盡頭的地平線,空茫遼遠。
“金玉緣?到此為止。”她對著鏡頭,聲音透過微型拾音器傳來,清晰、冷硬,如同冰原上崩裂的冰凌,字字砸在人心上,“前塵舊債,沉冰葬海。從今往后,我冷知儀手里,只握看得見的未來。”
直播信號驟然中斷,屏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病房里落針可聞,只有江見微壓抑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格外清晰。冷知儀砸碎的,又何嘗不是一道無形的枷鎖?那墜入冰海萬劫不復的玉佩,仿佛也重重砸在了江見微心口最滯澀沉重的地方。命數(shù)如鎖鏈,有人能揮刀斬斷,有人卻只能在鎖鏈下咳血喘息。她下意識攥緊了膝上薄毯的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根根泛白,一股混雜著深切欽佩與不甘灼痛的熱流在胸腔里沖撞翻騰,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軀體撕裂。
這短暫的死寂,被智能腕環(huán)驟然爆發(fā)的急促震動和尖銳蜂鳴徹底粉碎!腕環(huán)上方投射出的光幕,強制跳出刺眼奪目的猩紅警報彈窗,字體猙獰:
突發(fā)!靈樞基因核心產(chǎn)品“天淚隕石微粒療法”遭實名舉報!疑含致命輻射致癌物!市場恐慌性拋售!股價斷崖式暴跌!
江見微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靈樞基因!冷知儀的公司!那個“天淚隕石微粒”,正是鄺清覺口中點燃她體內(nèi)“絳珠標記”的星火!彈窗下方,一個觸目驚心的標題被病毒般瘋狂轉(zhuǎn)發(fā)推送——《驚爆!冷氏女總裁冰川葬玉,是為掩蓋“天淚”隕石致命輻射真相?!》。署名:費言虛。
配圖正是冷知儀在格陵蘭冰原松開手指,玉佩墜落的瞬間抓拍。拍攝角度刁鉆陰險,將她那如釋重負的寂寥神情,硬生生扭曲成一種冷酷無情的棄罪潛逃。更附有幾張來源不明的所謂“內(nèi)部絕密檢測報告”截圖,模糊不清的數(shù)據(jù)圖表上,被人用猩紅如血的筆觸,畫上了巨大而猙獰的放射性骷髏頭警告標志,視覺沖擊力駭人。
病房門“砰”地被大力推開,程抗聲疾步闖入。這位素日里溫婉得體的秘書,此刻面罩寒霜,眉宇間凝著凜冽的怒意。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支造型極其簡約、卻隱隱泛著玄武湖深處那種獨特幽藍水波光暈的錄音筆,仿佛握著一塊沉甸甸的寒冰。她看也沒看光幕上瘋狂滾動的喧囂謾罵,目光如電,直接鎖定了鄺清覺和沙發(fā)上面無血色的江見微。
“費言虛!程凌遠養(yǎng)的一條專會狂吠亂咬的瘋狗!”程抗聲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切齒的恨意,“他背后是誰在牽繩撒狗,還用說嗎?污蔑冷總是假,徹底搞垮靈樞基因,斷了‘天淚’項目的根,才是他們的真面目!程凌遠那個老東西,對生物科技這塊肥肉,早就垂涎三尺,眼珠子都盯綠了!”
她幾步上前,將那支幽藍的錄音筆穩(wěn)穩(wěn)地、幾乎是重重地放在江見微身側(cè)的床頭柜上,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關鍵的東西,就在這里頭。我已經(jīng)備份上傳到玄武湖量子云最核心的節(jié)點,三重動態(tài)密鑰鎖著,物理隔絕最高權限訪問。這是眼下唯一的火種了。”她轉(zhuǎn)向江見微,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近乎悲壯的托付,“江小姐,你站在這場風暴的‘眼’里。冷總的隕石,你的基因,還有這背后藏著的那些‘通靈’的隱秘…這支筆里的聲音,或許…就是最后能劈開這彌天迷霧的刀!”
窗外,金陵城的夜徹底蘇醒了,霓虹流彩,車燈如河。但這片虛假的繁華之下,無形的刀光劍影已然彌漫開來,帶著砭骨的寒意。冷知儀在冰原斷玉求新生的決絕背影,此刻被潑上了最骯臟腥臭的污水。費言虛那篇字字淬毒的報道評論區(qū),如同煮沸的油鍋,被煽動性的惡語和恐慌的尖叫徹底淹沒:
“輻射致癌?!喪盡天良!冷知儀滾出來償命!”
“黑心企業(yè)!吸人血汗錢!砸!必須砸干凈!”
“冰川葬玉?銷毀罪證吧!警察呢?抓她啊!”
“我的養(yǎng)老錢啊…全賠進去了!天殺的靈樞基因!”
光幕一角,靈樞基因的股價曲線圖,像被無形的巨斧攔腰斬斷,斷口猙獰,一路向著無底深淵瘋狂俯沖!刺目的慘綠色數(shù)字如同失控的瀑布,瘋狂刷新跳動著,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天文數(shù)字的財富蒸發(fā)和市場信心的土崩瓦解。那冰冷的、不斷刷新的電子屏幕,幽幽地映著江見微毫無血色的臉龐,光影在她失神的眼眸里明明滅滅。冷知儀砸碎的是看得見的枷鎖,而此刻,更沉重、更惡毒的無形枷鎖,正帶著鐵銹與血腥的氣息,試圖死死套上她的脖頸。
江見微冰涼的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了床頭柜上那支同樣冰冷的錄音筆。玄武湖幽藍的水波光暈,在指尖下微弱地流轉(zhuǎn)。量子云…唯一的火種?她這株被宿命壓彎了腰、連自身都快要被這“淚債”焚盡的“絳珠草”,又如何能護得住這燎原大火之前,微弱的星火?喉間的腥甜猛地翻涌而上,她死死咬住毫無血色的下唇,一股鐵銹味混合著決絕的苦澀,在口中彌漫開來。窗外的霓虹,在她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漩渦。心中百轉(zhuǎn)千回,無數(shù)破碎的意象翻涌,竟凝成幾句悲涼自嘲:
《嘆金謠·病榻聞變》
金鎖沉淵玉魄驚,玄霜葬盡舊時盟。
絳珠病骨承天淚,枯榮股潮卷地傾。
謠諑淬毒污雪魄,寒光猶自映冰清。
莫言此際風波惡,萬艷同輝照石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