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宮里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彷佛永遠過不完的冬天,永遠冒著寒氣兒。
又是一年的正月,晉水支流被冰冷的鐵閘活活截斷,硬生生引進了晉陽宮城最陰冷的角落——浣衣局。一丈寬的石渠里,漂著碎冰碴子的水打著死氣沉沉的旋兒流,刺骨的寒氣凝成慘白的霧,如同裹尸布般籠罩著幾十個埋頭捶打的宮人。單調的槌衣聲、潑水聲、壓抑的咳嗽聲,混著渠水那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嘩啦嗚咽,活像一群病入膏肓的鬼魂在集體呻吟。
云昭跪在渠邊最下游的青石板上。膝蓋上裹著厚厚的布,里頭的凍瘡還在火燒火燎地疼,是那日雪地里跪出來的印子。她攥著件靛藍色的粗布袍子,手背指節上裂著幾道新鮮的血口子,是冰水反復浸的。每次把凍成鐵板的袍子從水里撈起來,砸在青石上捶打時,水花濺進裂口,都像撒了把鹽。
那個叫福草的小丫頭,就跪在她旁邊的石板上,位置更靠水渠邊沿,半個身子幾乎懸在冰冷的渠水上空。她那雙原本該是細嫩的手,此刻腫得像發酵過頭的黍米團,裹著一層被膿血和黃水浸透、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臟污粗麻布。布條濕冷沉重,每一次舉起木槌,都讓她瘦小的身體在寒風中劇烈地顫抖一下,動作遲緩得如同垂暮老人。每捶幾下,她就不得不把手縮回那件破敗單薄的襖袖里,徒勞地汲取一絲微溫,小鹿般圓潤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水汽,分不清是凍出的淚還是疼出的汗。
“云、云昭姐姐…”福草的聲音被凜冽的寒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哭腔,“秦嬤嬤…嬤嬤說…說今日洗不完這些…都、都沒飯吃…”
云昭緊抿著蒼白的唇,沒有應聲,只是將牙關咬得更緊,更狠命地將手中的木槌砸向濕冷的布匹!“砰!”冰水四濺,幾滴冰冷刺骨的水珠精準地撲打在她手背的裂口上!
“嘶——!”尖銳的、如同被烙鐵燙到的劇痛猛地竄起!她手一抖,沉重的木槌脫手而出,“噗通”一聲悶響,砸進了渾濁冰冷的渠水里,濺起一片骯臟的水花。
幾乎是同時!
云昭只覺得胸口一涼!那根貼身藏著、系著骨簪的紅繩,不知何時被冰水浸透的粗布衣襟反復摩擦,竟悄然斷裂!緊貼心口、唯一能帶來一絲微弱暖意的骨簪驟然滑落!
“叮!”
一聲極輕微、卻如同玉磬碎冰般清晰的脆響,落在她腳邊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又輕輕彈跳了一下,骨碌碌滾到了渾濁渠水的邊緣,堪堪停住。
是那枚骨簪!
簪頭狼眼窩深處那點幽深的綠芒,在彌漫的水汽和慘淡的天光下,幽幽閃爍,如同深淵中窺視的獸瞳,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陰森。
“哎呀!”跪在旁邊的福草低低驚呼一聲,小鹿般的眼睛瞬間瞪圓。她離得近,看得真切。幾乎是出于本能,福草想也沒想就伸出那雙裹著膿血麻布、早已凍得麻木的手,下意識地想去撈那枚即將滑入污水的簪子!
凍瘡潰爛、裂著深可見骨口子的指尖,猛地觸碰到了冰冷刺骨的簪身!
“啊——!”福草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痛叫!劇烈的動作狠狠撕裂了本就脆弱的凍瘡傷口!一股深紅粘稠、混雜著黃色膿液的污血,瞬間從她裹手的麻布縫隙里洶涌滲出!那血珠帶著病態的滾燙,在冰冷的空氣中蒸騰起絲絲詭異的白氣,不偏不倚——
正正滴落,精準地砸進了骨簪簪頭那只怒張的、深陷的狼眼窩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那滴濃稠、污穢、帶著死亡氣息的血珠,并未像落在普通骨頭上那樣暈開滑落。它像一顆投入無底深淵的石子,瞬間被那幽深的狼眼窩吞噬!緊接著——
幽深的狼眼窩底,那點原本沉寂如同死物、如同深潭古玉般的微弱綠芒,猛地一跳!如同被點燃的鬼火,一股極其妖異、冰冷刺骨卻又亮得刺眼的綠色幽光,驟然從狼眼窩深處爆發出來!
那光綠得瘆人!像深夜里餓狼貪婪的瞳孔,又像亂葬崗上飄蕩的、擇人而噬的磷火!它并非穩定燃燒,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簪頭劇烈地閃爍、明滅!每一次明滅,都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冰冷的狼爪,狠狠攥住了云昭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渠邊彌漫的寒氣仿佛被這妖異的綠光短暫驅散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濃重、更陰森的冰冷所取代。附近捶衣的宮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不祥的綠光驚得停下了動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望著水邊那枚閃爍著鬼火的骨簪,臉上寫滿了恐懼。
福草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連手上的劇痛都忘了,沾著膿血的指尖僵在半空,小鹿般的眼睛瞪得溜圓,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著那兩簇跳躍的、如同來自地獄的火焰。
“陛——下——駕——到——!”
尖利刺耳、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唱喏聲,如同鬼爪般撕裂了浣衣局壓抑的捶打聲和渠水絕望的嗚咽。所有人如同驚弓之鳥,瞬間僵在原地,隨即慌忙伏跪在冰冷濕滑的青石板上,額頭死死抵著刺骨的寒涼,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玄黑肅殺的儀仗在浣衣局那扇象征著卑微與苦役的大門口停下。李玄裹著厚重的玄狐裘,并未下轎,只掀開了暖轎側壁一角厚重的簾子。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在狐裘的映襯下更顯病態,眼底淤積的青黑濃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墨,陰鷙的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針,冷冷掃過渠邊伏跪如螻蟻的人群。
紫袍宦官福順弓著蝦米腰,連滾帶爬地小碎步跑到暖轎旁,聲音掐得又尖又細,帶著夸張的激動:“啟稟陛下!祥瑞!天降祥瑞啊陛下!奴才瞧得真真兒的!就在那渠水邊上!一道沖天的綠光!碧綠碧綠的!耀得人眼都花了!定是上天感念陛下仁德,降下的吉兆啊!”他激動得臉上的肥肉都在簌簌顫抖,綠豆小眼死死盯著水渠邊那枚依舊幽幽閃爍、如同鬼魅之眼的骨簪。
李玄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緊。祥瑞?在這冰天雪地、污水橫流、充斥著絕望與腌臜的鬼地方?他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嘲諷。
“綠光?”少年天子的聲音比這晉陽正月的寒風還要刺骨。
“是!是!千真萬確!就在那丫頭旁邊!”福順的手指急切地、帶著邀功的諂媚,直直指向云昭伏跪的方向。
李玄的目光順著那根肥短的手指望去。穿過伏跪如鵪鶉的宮人,越過渾濁散發著寒氣的渠水,他一眼就鎖定了那個跪在青石板上的單薄身影——那個曾在雪地里用鮮血寫下不屈“不”字的身影。然后,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了她身前不遠處,渠水邊緣石板上那一點幽幽閃爍、如同鬼火跳躍的綠芒上。
那綠芒…
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眼球!
剎那間,汴梁城破那日尸山血海中那雙幽綠獸瞳的幻象、雪地里骨簪滾落時爆發的刺目綠光、還有那日骨簪墜落狼眼閃爍帶來的心悸…所有破碎的、令人極度不安的畫面如同決堤洪水,猛地撞進他的腦海!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暴戾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直沖頭頂!
“拿過來!”李玄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尖銳和不容置疑的威壓,刺破了浣衣局死寂的空氣。
兩名侍衛如狼似虎地沖出!一個粗暴地撥開擋路的宮人,另一個直接伸手,帶著擒拿兇犯的狠勁,抓向那枚閃爍著不祥綠光的骨簪!
就在侍衛布滿老繭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冰冷簪身的一剎那——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滾油中滴入冰水的詭異聲響驟然響起!
那侍衛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如同被毒蛇噬咬般閃電般縮回手!他驚駭地瞪著自己的指尖,連連對著那仿佛被無形火焰灼傷的地方吹氣,臉上瞬間褪盡血色!而那枚骨簪依舊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幽幽地閃爍著綠光,簪身周圍似乎升騰起一絲若有若無、帶著奇異甜腥味的慘白霧氣。
暖轎里的李玄看得真切,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
“廢物!”他低喝一聲,竟自己一把掀開厚重的轎簾,一步踏了下來!玄狐裘華貴的下擺掃過冰冷濕滑、污穢不堪的地面。
“陛下!小心地滑啊!”福順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想上前攙扶。
李玄卻猛地一把將他推開,幾步走到渠邊,無視跪伏一地、抖如篩糠的宮人,目光如同捕食的鷹隼,死死鎖住那枚骨簪。那幽綠的狼眼也“望”著他,冰冷,死寂,深處卻仿佛翻涌著無盡的嘲弄。
少年天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在骨簪妖異綠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灰。他緩緩蹲下身,伸出了那只戴著上等鹿皮手套的手。指尖在距離簪身寸許的地方,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
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溫熱感,隔著厚實堅韌的鹿皮,如同毒蛇的信子般,舔舐著他的指尖!
這感覺…詭異得令人頭皮炸裂!一枚浸在冰水里、本該冰冷刺骨的骨質簪子,竟然在發燙?!
李玄眼底的戾氣和驚疑如同沸水般翻涌。他不再猶豫,鹿皮手套猛地合攏,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將那枚閃爍著鬼魅綠光的骨簪牢牢攥在掌心!
“嗯?!”
入手的感覺讓李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握住了一塊剛從煉獄熔爐里撈出的熾熱火炭!隔著上好的鹿皮,一股難以形容的、足以灼傷皮肉的滾燙感,清晰地、霸道地傳遞過來!那燙意并非恒定,而是如同活物的心臟般,強勁地搏動著,一下一下,狠狠地灼燒著他的掌心!更有一股若有若無、極其淡卻又無法忽視的甜腥氣味,如同跗骨之蛆,鉆進他的鼻腔——像極了新鮮血液被高溫瞬間炙烤焦糊后發出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李玄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緊發白,手背上青筋隱現。他低頭,死死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鹿皮手套表面光潔如初,可掌心傳來的、如同被烙鐵灼燒般的劇痛卻是如此真實!那枚簪子…這妖物…在反抗他!在燙他!
他猛地抬頭,陰鷙的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箭矢,裹挾著壓抑到極致的暴怒,直射向還保持著卑微跪伏姿勢、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石板的云昭。寒風卷起她散落的幾縷濕發,露出蒼白纖細、仿佛一折就斷的后頸。
“這妖物,”李玄的聲音像是從九幽寒冰中擠出,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帶著噬人的寒意,“是你的?”
云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伏得更低,聲音埋在臂彎和冰冷的石板之間,帶著濕冷的寒氣與壓抑的顫抖:“回陛下…是…是婢子的…家傳之物…”
“家傳?”李玄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冷、極鋒利的弧度,攥著骨簪的手收得更緊,仿佛要將那滾燙的妖物捏碎在掌心。他蹲下身,鹿皮手套包裹的指尖,帶著那枚散發著詭異熱力的簪子,猛地、粗暴地抬起云昭的下巴!
冰冷的皮革觸感混合著簪身那令人心悸的灼熱,如同冰火兩重天,激得云昭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顫!被迫仰起的臉上沾滿了冰冷的水珠,長長的睫毛上凝著細小的冰晶,一雙杏眼在慘白如紙的臉上顯得格外大,清澈的眼底深處是竭力壓抑的驚悸,以及一絲如同野草般頑強、不肯熄滅的…倔強。
簪頭那只幽綠的狼眼,就在兩人視線之間,冰冷地、無聲地閃爍著,綠光映照著兩張同樣蒼白卻截然不同的臉。
李玄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臉上逡巡,最終定格在她那雙微微顫抖、布滿猙獰血口子的手上。又猛地移回簪子上那點刺目、妖異的綠芒。
“家傳的妖物?”少年天子從鼻腔里擠出一聲充滿嘲諷的冷笑,握著簪子的手用力,堅硬的簪尖隔著鹿皮,幾乎要戳破云昭下巴那層薄薄的皮膚,“認主么?嗯?”
就在這時!
被李玄死死攥在掌心、緊貼著鹿皮手套的骨簪,毫無預兆地再次爆發出一陣極其猛烈的綠光!那光比剛才任何一次都要刺眼、都要狂暴!如同鬼火炸裂,綠芒瞬間吞噬了周圍的光線!與此同時,一股更加強烈、如同巖漿噴發般滾燙的熱力,瞬間穿透了堅韌的鹿皮,狠狠灼燒著他的皮肉!
“呃!”李玄悶哼一聲,像是被真正的毒焰燎到,劇痛之下猛地將握著骨簪的手甩開!
“哐當!”
骨簪脫手飛出,如同被丟棄的垃圾,砸在不遠處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清脆又空洞的哀鳴。那刺目的綠光如同被掐滅的燭火,瞬間熄滅。簪子躺在冰冷的石面上,恢復了死氣沉沉的灰白,如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枯骨。只有簪頭狼眼窩的最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幾不可察的…暗綠余燼,如同惡魔沉睡時最后閉合的眼縫。
整個浣衣局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渠水依舊嗚咽著流過,帶走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甜腥余味。
李玄死死盯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鹿皮手套表面完好無損,可掌心那被灼傷的痛感卻無比清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麻痹和難以言喻的驚悸。他緩緩抬起頭,看向云昭的眼神,已不再是單純的陰鷙或暴怒,而是某種深沉的、近乎瘋狂的探究。那目光,仿佛要將她連同那枚妖異的簪子,一同擁有、徹底洞穿!
那夜,云昭被罰清洗整個浣衣局堆積如山的衣物,直到慘白的月亮爬上中天,將冰冷的清輝灑滿這絕望的角落。
拖著幾乎凍僵、失去知覺的身體回到通鋪最陰暗的角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顫抖著、用凍得麻木的手指,從貼身濕透的冰冷小衣里,摸出那枚失而復得的骨簪——是周嬤嬤在混亂中,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塞回給她的。
簪身入手冰涼,像一塊沉寂千年的寒玉。白日里那驚心動魄的綠光、那焚心蝕骨的灼熱,仿佛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她悄悄起身,如同暗夜中的貍貓,摸索著打開自己那個簡陋的、散發著淡淡楊木味的妝奩。借著窗縫透進的、如同死人臉般慘淡的月光,她將骨簪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緊挨著那枚同樣樸素、泛著冷輝的素銀簪子。
就在她合上妝奩那薄薄蓋子的瞬間——
“嗡…”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深秋寒蟬垂死振翅般的嗡鳴,從木盒內部清晰地傳來。
云昭的手,僵在了半空。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那嗡鳴并非持續,而是如同某種沉睡巨獸的心跳,極有規律地…輕輕震動一下。停頓。再震動一下。每一次微弱的震動,都透過薄薄的楊木板,清晰地、不容忽視地傳遞到她的指尖。像一頭蟄伏在冰冷鐵匣中的上古兇獸,在無邊的黑暗中…悄然睜開了它幽綠的眼。
她猛地又打開了妝奩。冰冷的指尖摩挲著那枚看似沉寂的骨簪,最終將它緊緊攥在掌心,揣入懷中。目光掃過妝奩內部——盒底,那枚素銀簪在月華下泛著清冷的光輝。而緊挨著它的角落,那枚焦黑扭曲的星象儀碎片,在陰影中沉默著,仿佛一個沉睡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