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寧從未見過這樣的沈昀墨。
那個平日里眉眼間覆著寒霜的男人,此刻正癱在客廳冰冷的地板上,指尖還攥著半瓶未喝完的白酒。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精味,刺得人鼻腔發疼。
而更讓她心臟揪緊的,是他身上密密麻麻泛起的紅疹。
她分明記得,沈昀墨有嚴重的酒精過敏,哪怕只是沾一點酒,都會渾身難受。
可他像瘋了一樣,一瓶接一瓶地往嘴里灌。
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他的唇角滑落,浸濕了衣領,也濺在了那些紅腫的皮膚上。
像是在傷口上撒了鹽。
沒過多久,酒精的后勁便徹底壓垮了他。
他意識模糊,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卻還在斷斷續續地呢喃,一遍又一遍,喊著她的名字:“梔梔……許梔寧……”
她下意識想上前扶他,卻見沈昀墨突然蜷縮起身子,雙手緊緊捂著小腹,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他疼得渾身抽搐,牙關咬得死死的,連發出的悶哼都帶著難以忍受的痛苦。
是喝太多酒引發的胃疼,他以前胃就不好,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許梔寧僵在原地,看著這個向來清冷、連情緒都極少外露的男人,此刻像個無助的孩子般躺在地上。
他睜著一雙赤紅的雙眸,眼底沒有了往日的淡漠。
只剩下無盡的空洞與痛苦,眼角有滾燙的淚水無聲滑。
一滴接一滴,砸在地板上,也砸進了她的心里。
這一刻,許梔寧只覺得心間發顫,像是有什么東西沖破了多年的禁錮,洶涌而出。
年少時那些藏在心底、未來得及說出口的悸動;
那些看到他時不自覺加快的心跳;
那些偷偷寫在日記本里卻從不敢讓他知道的心意……
在這一刻盡數迸發。
她想問他,沈昀墨,你為什么要這樣作踐自己?
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
可話到嘴邊,卻只剩下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
這是許梔寧以靈魂形態跟在沈昀墨身邊的第七天。
下葬那天,天空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的,像是老天都在為她的離去惋惜。
許梔寧飄在沈昀墨身邊,看著他一身黑衣。
沉默地站在墓碑前,身形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
他身上還帶著未散的酒氣,顯然又喝了不少。
可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上她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笑得燦爛,眼底盛滿了陽光,與此刻陰沉的天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雪越下越大,寒風卷著雪花,打在人身上刺骨地冷。
許梔寧看著沈昀墨,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襯衫,連件外套都沒披。
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便積了薄薄一層,將他的黑發染成了白色,眼睫上也凝結了細小的冰粒。
可他像是毫無察覺,只是坐在墓碑前的石階上,一動不動。
他就那樣坐著,任憑雪花落滿全身,任憑寒冷侵蝕著四肢百骸。
嘴里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著她的名字,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雪吞沒:
“梔梔……我來看你了……”
許梔寧飄在他身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日漸頹喪,看著他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
許梔寧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個男人藏在心底的愛,遠比她想象中要深得多。
他的冷漠,他的寡言,不過是他掩飾真心的保護色,而她直到死后,才看清這份沉甸甸的愛意。
她不想看見沈昀墨這樣,不想看見他為了自己毀掉生活。
可她只是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除了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那場雪下了整整一天。
當夕陽的余暉終于穿透云層,落在墓碑前時。
沈昀墨的身體緩緩倒了下去,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再也沒有醒來。
他死在了她的墓前,死在了這個他曾無數次路過,卻只敢遠遠眺望的地方。
*
沈昀墨死后,許梔寧的意識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黃粱夢,夢里清晰地浮現出沈昀墨的過去。
那些她從未知曉的故事,一點點在她眼前展開。
她知道了,沈昀墨從小就患有輕微的自閉癥和表情障礙。
他不擅長與人交流,也很難像正常人一樣表達情緒,。
所以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看起來難以接近。
周圍的人不理解他,甚至會刻意疏遠他。
久而久之,他便習慣了獨來獨往,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世界里。
她還知道了,江衍很早就喜歡上了她,是一見鐘情。
可他太自卑了。
他覺得自己性格孤僻,身處泥沼,配不上那樣開朗耀眼的她。
所以只能遠遠地看著,不敢上前一步。
哪怕后來兩人成了同學,他也只是默默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偷偷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沈昀墨有一個夢想,他想做一個屬于自己的游戲王國。
因為對于患有自閉癥的他來說,游戲是一個不用說話、不用見面,就能與人交流的世界。
在那里,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想法,也能找到和自己同頻的人。
為了這個夢想,他付出了十年的努力——
從高中時偷偷自學編程,到大學選擇計算機專業。
再到畢業后一頭扎進研發里,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上面,只為了有一天能實現這個愿望。
可這一切,都在他知曉她有心臟病的那天改變了。
當他從別人口中得知,許梔寧從小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時。
他徹夜未眠。
那一夜,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撕碎了所有關于游戲研發的計劃。
他突然覺得,游戲再厲害也沒有用。
不能保護她,也不能治好她的病。
從那天起,沈昀墨的夢想變了。
他想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醫生,想親手治好她的病。
想讓她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看著她一直笑下去。
為了這個新的夢想,他重新規劃了人生。
他放棄了已經小有成就的游戲研發,毅然報考了醫學院的研究生。
學醫比他想象中難得多,無數的專業知識、復雜的解剖圖、漫長的實驗課,壓得他喘不過氣,
可只要一想到她,他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他拼命地學習,熬了無數個夜晚。
只為了能快點成長,快點有能力保護她。
然而,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夢想,都在她死亡的那天徹底結束了。
她走的那天,也是沈昀墨心死的那天。
夢里的最后一幕,是他床頭柜上放著的一本厚厚的日記。
里面寫滿了她的名字,字里行間都是他未曾說出口的愛意與牽掛。
“原來她叫許梔寧。”
“她的家人叫她梔梔,我也好想這樣叫她。”
“梔梔今天好像有點不開心,我該怎樣才能讓她開心起來呢。”
“她有心臟病,她那么善良,怎么會有心臟病呢,她怎么能遭罪……”
這一頁,他反反復復,字里行間是不可置信和絕望,還有心疼。
最后在這一頁畫了個大大的叉。
“梔梔,你加油!我會治好你的。”
“梔梔,你再撐撐,我已經快成功了。”
最后一頁,是她死亡當天日期。
看著這些,許梔寧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流淌下來。
原來,他愛了她這么多年,原來,他為她做了這么多……
*
“嘩啦——”
許梔寧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臟還在因為夢里的畫面劇烈地跳動著。
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里。
說陌生,是因為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踏入這個房間了;
說熟悉,是因為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印著她高中時的記憶。
書桌上還擺著她當年最喜歡的玩偶,窗臺上放著幾盆她養過的多肉。
雖然已經枯萎,卻還保持著當年的樣子。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床對面——那里立著一面全身鏡。
鏡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樣:
一張青澀卻嬌美的臉蛋,皮膚白皙,帶著一點嬰兒肥,看起來軟乎乎的;
漂亮的杏眼又黑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眼底還帶著剛睡醒的懵懂;頭發長到肩膀,柔軟地垂在胸前,發梢微微卷曲。
這不是她死后的樣子,也不是她成年后的樣子,而是她十七歲,高中時的樣子。
許梔寧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手指輕輕撫上臉頰。
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膚的溫度和觸感。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有輕微的疼痛感傳來。
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她的十六歲,回到了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許梔寧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充滿了新鮮的空氣,不再是靈魂狀態下的虛無。
這一次,她不會再讓遺憾發生。
她要找到沈昀墨,告訴他她的心意;
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讓他再為自己擔心;
她還要陪著他,無論是他的游戲夢想,還是他后來的醫生夢想,她都想和他一起去實現。
沈昀墨,這一次,換我走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