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四月,空氣里還帶著點沒散盡的春寒,我正蹲在院子里幫我媽擇著剛從地里拔回來的青菜,指尖凍得有些發紅。郵遞員的自行車叮鈴鈴響著進了巷口,他揚著嗓子喊我的名字,手里舉著個牛皮紙信封,邊角都磨得有些發白。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手在圍裙上胡亂擦了擦跑過去。信封上印著“某廣播學院”幾個字,鋼筆字寫得周正,像是用尺子比著寫的。拆信封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指甲摳了半天沒扯開,最后還是用牙咬開的。
錄取通知書掉出來的那一刻,我看清了上面“錄取”兩個燙金大字,耳朵里嗡的一聲,像是有無數只蜜蜂在飛。院子里的老母雞咯咯叫著從腳邊跑過,我媽在后面問“啥東西啊這是”,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
這封信我等了快三個月,從春節前查完成績就開始盼,夜里睡覺都夢見自己站在廣播學院的門口。我攥著那張紙,指節都捏得發白,突然想起高三那年,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背專業課的稿子,對著鏡子練發音,練到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就含著潤喉片接著來。
“考上了?”我媽湊過來,眼睛瞪得圓圓的。我點點頭,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不是難過,是渾身的勁兒好像一下子都卸了,又像是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暖烘烘的,從心里一直涌到頭頂。
風從敞開的院門吹進來,帶著巷口槐花香,我舉著錄取通知書在院子里轉了個圈,紙頁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像是在替我喊——我真的要去學播音了,要去那個能讓聲音穿過電波的地方了。
打小就聽我爺講BJ的故事。他說長安街的華燈一亮,能照得人心里敞亮;說故宮的紅墻黃瓦里,每一塊磚都藏著幾百年的光陰。那時候我就覺得,BJ不是地圖上一個簡單的圓點,是個能把歷史和當下揉在一起的地方——走在胡同里,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可能說著和百年前相似的京片子,抬頭卻能望見遠處拔地而起的高樓,新舊撞在一起,反倒生出種特別的厚重感。
對那些有年頭的名校,更是打心底里敬著。課本里提過的那些先生,梁啟超、沈從文、季羨林……他們曾在那些校園里講課、爭論、寫文章,一磚一瓦都浸著書香氣。想象過在北大的未名湖畔背書,湖面的風會不會帶著當年學子們的理想?路過清華的二校門,會不會想起那些穿著長衫的青年,曾在這里立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那些校門就像一道時光的門檻,跨過去,仿佛就能摸到歷史的溫度。不是說它們有多光鮮,是那種一代代人攢下來的底氣——墻皮可能斑駁,樹影可能婆娑,但走在里面的人,腳下踩著的是無數前輩走過的路,耳邊好像能聽見跨越時空的讀書聲。
所以總盼著能去BJ,不光是看看天安門的升旗儀式,更想在那些老校園的石板路上走一走。哪怕只是遠遠望一眼那些爬滿爬山虎的老樓,心里也覺得踏實——那是種對沉淀下來的智慧的向往,像仰望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樹,知道它的根扎得有多深,就更想靠近它,感受它的蔭蔽。
直到那天去鎮上的郵局取錄取通知書附帶的繳費說明,我才真正愣在原地。那張薄薄的紙被風掀得邊角打卷,上面的數字卻像烙鐵一樣燙眼——一年的學費,抵得上家里三畝地全年的收成,再加上住宿費、書本費,摞起來的數字讓我手指發顫。
前幾天還在被窩里偷偷描摹BJ的輪廓,想象著校園里的銀杏葉怎么落,此刻那些畫面突然蒙上了一層灰。我想起我爸蹲在門檻上抽煙的樣子,煙鍋敲了又敲,說“砸鍋賣鐵也供你”;想起我媽翻箱倒柜找出來的布包,里面是攢了大半年的零錢,卷成一卷,用皮筋勒得緊緊的。
原來那些閃閃發光的向往,背后藏著這樣重的分量。我捏著那張繳費單往家走,腳下的土路突然變得很長。風里飄著麥秸稈的味道,是我熟悉的煙火氣,可一想到那串數字,喉嚨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原來不是所有的光,都能順著向往的方向,照進我們這樣的人家。
那天的太陽很烈,曬得人頭暈,可我心里卻涼絲絲的。錄取通知書還揣在兜里,硬邦邦的,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塊搬不動的石頭。
話雖如此,可翻到專業要求里那行“需自備專業攝影器材”時,我還是悄悄把紙角捏出了褶子。
鎮上唯一的照相館老板有臺用了十年的舊相機,我曾蹲在他店門口看了一下午,看他怎么調焦距,怎么按快門。老板說那機子當年花了他半個月工錢,我當時還在心里默默換算——夠我家買三百斤口糧。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聽見我爸在堂屋跟我媽低聲商量。“要不,去問問你弟?他去年在縣城開了個小鋪子,興許能周轉點。”“他那鋪子剛起步,哪有余錢……”后面的話越來越輕,混著煤油燈的噼啪聲飄進來。
我把臉埋進枕頭里,錄取通知書上的“廣播學院”四個字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原來光有向往不夠,連靠近它的工具,都得踮著腳才夠得著。那些想象中舉著相機在校園里取景的畫面,突然被蒙上了層霧——鏡頭該對準遠方的光,還是該照見家里磨得發亮的扁擔?
把那張印著BJ地址的錄取通知書折了又折,塞進了木箱最底層,上面壓著我高三用過的錯題本。我蹲在箱前愣了半晌,直到我媽在灶房喊我吃飯,才猛地站起來,膝蓋磕在箱角上,疼得齜牙咧嘴,卻沒像前幾天那樣掉眼淚。
省城師范的錄取通知書是后來到的,封面印著淡藍色的校徽,樸素得像鄰家姑娘。我數了數上面的學費,剛好是家里能勉強踮腳夠到的高度,專業欄里寫著“漢語言文學”,后面沒跟著任何“自備器材”的附加條件。
我爸拿著這張通知書,在燈下看了三遍,煙鍋子在桌角磕出輕響:“師范好,畢業能當老師,穩當。”我媽往我碗里夾了塊燉豆腐,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睛:“省城離家近,想回來隨時能回來。”
我扒拉著碗里的飯,沒說話。窗外的月光照進屋里,在地上投出窗框的影子,像個方方正正的框。我知道,我心里那個關于紅墻、銀杏和電波的圓,被這個框輕輕框住了。
后來去省城報到那天,火車駛過黃河大橋時,我趴在車窗上看了很久。渾濁的河水打著旋兒向東流,像極了那些沒說出口的向往。我摸了摸背包里的新筆記本,封面上是我自己寫的“中文系”三個字——或許路換了條,可往前去的方向,總歸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