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第一樁事,是摸黑尋鞋。鞋常不老實,昨兒明明擺在床腳,今早就許鉆到了椅子底,像跟人藏貓貓。摸到了,腳往里頭一塞,鞋幫硬邦邦的,是去年冬天凍裂的縫,開春沒顧上補,倒也不礙事,走起來“咯吱”響,像跟自己搭話。
院里的茅房是公用的,墻根長了些青苔,雨天踩上去能滑個趔趄。去得早了,能撞見張大爺,他總拎著個搪瓷缸子,里頭泡著濃茶,見了人就咧嘴笑,露出半顆鑲的假牙。“早啊,”他說,“今兒的粥熬得稠。”這便知道,他家煙囪早上冒的煙比別家久些。
早飯多是棒子面粥,就著咸菜。咸菜是自家腌的,蘿卜切得塊大,咸得夠勁,配粥正好。偶爾娘會烙張餅,摻了些黃豆面,吃起來發(fā)脆,掉渣,得捧著碗接,不然碎屑落一地,招來螞蟻。螞蟻這東西,最是勢利,見了吃的就來,你趕它,它偏不走,成群結(jié)隊的,倒像是在跟你示威。
晌午的飯得看天。日頭毒了,娘懶得動火,就煮點面條,擱點青菜葉子,滴兩滴香油,也算一頓。若是陰雨天,她倒有興致,蒸一鍋窩頭,炒個雞蛋醬,醬里多擱些蔥,香得能多吃半個窩頭。我總愛蹲在門檻上吃,看院里的雞啄食,雞是隔壁王奶奶家的,溜達到我院里,見了窩頭渣就瘋搶,我扔塊大點的,它們能爭得跳起來,撲棱著翅膀,濺得泥點沾在褲腿上。
午后困得緊,桌上的算盤還沒撥完,眼皮就打架。趴在桌上瞇一會兒,胳膊肘壓著算術(shù)本,醒來時,紙上印個淺黃的印子,像朵沒開的花。院里的狗在打盹,太陽曬得它直伸舌頭,我走過去踢踢它的尾巴,它懶洋洋地睜眼,看是我,又閉上了,懶得動。
晚飯常是稀的,小米粥或面片湯。天一擦黑,院里各家的煙囪都冒起煙,煙味兒混著飯菜香,在胡同里飄。張大爺家的煙總帶股煤氣味,他家的爐子老不旺;王奶奶家的煙里有股甜氣,她愛煮紅薯。我家的煙,是柴火的味兒,娘說柴火煮的粥香,就是嗆得慌,她眼角總沾著點灰。
睡前得洗腳,盆是豁了個口的搪瓷盆,倒熱水時得斜著,不然漏。水燙了,腳伸進去又縮回來,像觸電。涼了些,才敢把腳泡進去,燙得渾身發(fā)麻,卻舒服,一天的乏氣都順著腳底板跑了。
躺到床上,聽院里的動靜。張大爺?shù)目人月暎跄棠塘R雞的聲,遠處誰家的孩子哭了,都順著窗戶縫鉆進來。翻個身,床板“吱呀”響,像在說“睡吧,睡吧”。
這些事,沒什么稀奇的,就像院里的樹,春天發(fā)芽,秋天落葉,年年如此。可細想起來,日子不就是這些事湊起來的?吃喝拉撒睡,樁樁件件,都帶著點煙火氣,咂摸咂摸,倒也有股子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