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圖書館的閉館音樂換了新曲子，是段輕快的鋼琴旋律。林薇把最后一本舊書插進漂流區的木架時，周明宇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給那本1998年版的《城南舊事》包書皮。他的動作很輕，指尖拂過磨損的書脊，像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珍寶。

“明天要降溫，”他抬頭時，眼鏡片反射著窗外的晚霞，“我帶了條圍巾，放在你儲物柜里了。”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記得自己昨天整理舊書時隨口提過一句“早晚有點涼”，沒想到他會記在心上。就像三年級時，她抱怨鉛筆太粗，第二天他就從家里帶了把卷筆刀，偷偷塞進她的書包。

“你怎么什么都記得？”她走過去，靠在書架旁看他包書皮。牛皮紙被他折出整齊的棱角，邊緣用透明膠帶輕輕粘住，連接口都對齊了書脊的紋路。

周明宇低頭笑了，耳根泛起熟悉的紅暈：“關于你的事，好像都刻在腦子里了。”他把包好的書遞給她，封面上多了個小小的手繪圖案——兩個牽著手的小人，站在一棵槐樹下，頭頂是圓圓的太陽。

林薇指尖撫過那個圖案，忽然注意到書脊內側，用鉛筆寫著行極小的字：“林薇和周明宇的書，2023年秋。”字跡和當年他在扉頁上寫的“借橡皮”那句話，有著驚人的相似。

“管理員說，這本《城南舊事》因為太舊，下個月要下架封存了。”周明宇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硬殼筆記本，“我們把它抄下來吧？就像小時候一起抄課文那樣。”

筆記本的扉頁上，貼著兩張并排的借閱卡——一張是圖書館的舊登記卡，上面有他們交錯的名字和日期；另一張是周明宇畫的，上面畫著漂流區的木架，第三層的位置寫著“永遠為你留著”。

林薇翻開筆記本，第一頁已經抄好了“惠安館”的開頭，字跡工整，像打印出來的一樣。她忽然想起高中時收到的匿名筆記，上面抄滿了《城南舊事》的段落，末尾總畫著個小小的笑臉。那時她以為是哪個同學的惡作劇，現在看著周明宇握筆的姿勢，才發現連筆尖傾斜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其實那本筆記是我送的。”周明宇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筆尖在紙上頓了頓，“聽說你在重點班壓力大，就想抄點你喜歡的文字給你，又怕你知道是我，故意模仿了班長的字跡。”

林薇的眼眶忽然有點熱。她想起那些被數學題淹沒的夜晚，是這本筆記陪著她熬過無數個凌晨，扉頁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太陽，總讓她想起三年級那個舉著半塊橡皮的少年。

“我一直以為是班長……”她的聲音有點發啞，“還去謝過他，結果他一臉茫然。”

周明宇低低地笑起來，胸腔的震動透過書架傳過來，像極了當年他在課堂上偷偷給她遞紙條時，壓抑的笑聲。“他現在還總跟我吐槽，說高中時莫名其妙背了個‘暗戀林薇’的鍋。”

夕陽透過玻璃窗，在筆記本上投下長長的光斑。他們頭挨著頭，一起抄寫“我們看海去”那章，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和窗外的鋼琴旋律交織在一起，像首溫柔的二重奏。林薇偶爾抬頭，會撞見周明宇落在她發頂的目光，他慌忙轉回去時，耳尖的紅暈在晚霞里格外顯眼。

抄到“爸爸的花兒落了”那頁時，周明宇忽然停下筆：“其實那天在電影院，我看到你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空氣里的塵埃，“你穿白裙子站在出口，頭發被風吹起來的樣子，和我夢里的一模一樣。”

林薇的心跳猛地加速。她想起那天散場時，那個穿白T恤的男生站在逆光里，手里的票根被捏得發皺，像片被揉碎的落葉。原來那時他們離得那么近，卻被時光的霧靄隔開了彼此的視線。

“我也看到你了，”她輕聲說，“你的白T恤上沾著爆米花的碎屑，在燈光下亮晶晶的。”

周明宇的筆尖在紙上洇出個小小的墨點。他忽然從包里掏出個小鐵盒，打開時里面躺著顆用玻璃紙包著的橘子糖，糖紙已經泛黃，上面印著的小熊圖案，和她當年夾在書里的那塊一模一樣。

“這是我轉學那天，想給你的。”他把糖放在筆記本上，“那天在你抽屜里塞了橡皮，卻忘了把糖給你，后來一直揣在口袋里，揣了整整十年。”

林薇拿起那顆糖，玻璃紙的紋路硌得指尖發癢。她忽然想起母親葬禮那天，巷口的玉蘭樹下，那個穿黑襯衫的男生手里，除了白菊，還攥著顆橘子糖，糖紙在風里輕輕顫動。

“那天的糖，是不是化了？”她抬頭時，撞進他含笑的眼睛里。

周明宇點頭，喉結輕輕滾動：“化在了口袋里，黏黏的，像我當時的心情。”

閉館的鋼琴聲停了，管理員李姐在走廊里喊著“要鎖門啦”。周明宇把抄了一半的筆記本塞進她手里，又把那本包好的《城南舊事》放進她的帆布包。“明天我帶相機來，”他說，“去拍張照片吧？就坐在漂流區的木架旁，像當年在教室里那樣。”

林薇想起三年級的合影，照片里的他們站在隊伍最邊上，偷偷做著鬼臉，背后是盛開的玉蘭花。時光好像繞了個圈，把那些散落的碎片重新拼在了一起。

走出圖書館時，晚風帶著玉蘭的香氣撲過來。周明宇牽起她的手，指尖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過來，踏實得像腳下的青石板路。他們沒有說話，只是慢慢走著，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在地上交疊成一個完整的形狀。

路過巷口的糖畫老店時，老太太正收拾攤子。看見他們，笑著揮了揮手：“小周的橘子糖畫，明天還留著啊？”

周明宇回頭笑答：“要兩串，帶葉子的那種。”

林薇忽然想起《城南舊事》的最后一句話：“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寫。看見冬陽下的駱駝隊走過來，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

而她的童年，此刻正牽著她的手，走在灑滿月光的巷子里。那些藏在舊書里的秘密，那些糖紙包裹的心事，那些跨越了十幾年的等待，終于在這個秋天，變成了永不褪色的永恒——就像那本《城南舊事》里的字跡，即使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依然會在翻開時，帶著初見時的溫度。

帆布包里的《城南舊事》輕輕晃動著，像在哼一首未完的歌。林薇低頭看著交握的手，看著頸間晃動的橡皮吊墜，忽然明白，有些重逢從來不是結束，而是像書頁般，被小心翼翼地翻開，然后寫下新的、漫長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