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玉蘭花開了第一茬，淡紫色的花瓣落在漂流區的木架上，像誰不小心打翻了香水瓶。林薇蹲在地上撿花瓣時，周明宇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給那本《城南舊事》裝書盒——深棕色的皮質盒子，邊角燙著細碎的金紋，是他特意找老木匠做的，說“要讓它像琥珀一樣，把時光都封在里面”。

“你看這花紋，”他把書盒推到她面前，指尖劃過盒蓋的紋路，“像不像當年槐樹上的年輪？”

林薇湊近了看，果然在燙金的紋路里，認出了和小學老槐樹一模一樣的年輪圖案。她想起三年級的某個午后，周明宇蹲在槐樹下，用圓規在樹皮上畫圈圈，說“這樣就能數出樹的年齡”，結果被園丁爺爺追著跑了半操場，手里還攥著片被他摳下來的樹皮。

“這片樹皮我還留著?！敝苊饔詈鋈粡姆及锾统鰝€小玻璃罐，里面泡著片卷曲的槐樹皮，浸泡液里浮著顆橘子糖，“轉學那天塞進你抽屜的，不光有橡皮，還有這個?！?/p>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那天整理抽屜時，確實摸到個冰涼的玻璃罐，以為是惡作劇就扔了，現在看著罐子里慢慢舒展的樹皮，忽然覺得指尖發麻——原來有些心意曾那么近，卻被年少的懵懂錯過了十幾年。

“對不起，我把它……”

“我知道?！敝苊饔畲驍嗨龝r，眼里的光很軟，“去年在你家老房子的垃圾桶旁撿到的，罐口還粘著點橘子糖的玻璃紙?！彼巡ＡЧ薹旁凇冻悄吓f事》旁邊，“本來想扔了，又覺得它像我們的故事，有點殘缺，卻還在發光?！?/p>

整理舊書時，林薇在本1997年版的《成語詞典》里，發現張夾著的借書條。是周明宇的字跡，歪歪扭扭地寫著“借《成語詞典》，找‘久別重逢’的意思”，日期是他轉學后的第三天。條末畫了個哭臉，眼淚是用圓規尖戳出來的小洞，密密麻麻的，像被雨水打濕的紙。

“那天在新學校的圖書館，翻了半天才找到這個詞?！敝苊饔畹氖种笓徇^那些小洞，聲音低得像嘆息，“老師說‘久別’是很久不見，‘重逢’是再見面，我就想，我們要多久才能重逢?！?/p>

林薇忽然想起初中時收到的匿名明信片，上面只印著“久別重逢”四個字，郵戳是鄰市的。那時她對著字典查了半天，把“重逢”兩個字描了又描，卻始終想不起會和誰重逢?，F在看著借書條上的哭臉，才發現明信片上的字跡，和周明宇此刻寫的備注，有著一模一樣的彎鉤。

“那張明信片，是你寄的吧？”她抬頭時，正撞見他耳尖的紅暈。

周明宇點頭，從包里掏出本厚厚的集郵冊。最后一頁貼著那張明信片，旁邊用紅筆寫滿了日期，從2011年到2023年，每個日期旁都畫著個小小的太陽：“每次想你的時候，就畫個太陽，等畫滿一百個，就告訴自己快重逢了。”

午后的陽光穿過玉蘭花瓣，在集郵冊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薇數著那些太陽，數到第七十八個時停住了——那天是母親下葬的日子，她在墓前放了束玉蘭花，回家時發現信箱里躺著封信，信封上畫著個太陽，里面只有片曬干的橘子糖紙。

“那天我在你家樓下站了很久，”周明宇的指尖輕輕點著那個日期，“想上去幫你，又怕你覺得唐突。只能把糖紙塞進信箱，想讓你知道有人在陪著你。”

林薇的眼眶忽然熱了。她想起那天的風很大，吹得玉蘭花瓣落了滿地，像場盛大的告別。而此刻，那些被風吹散的時光，正透過集郵冊上的太陽，一點點回到她掌心，暖得像揣了個小爐子。

管理員李姐抱著摞新書進來，看見桌上的玻璃罐，笑著說：“這罐子真別致，像琥珀似的。”她放下書時，不小心碰倒了周明宇的帆布包，嘩啦啦掉出堆舊物：褪色的紅領巾、卷邊的數學筆記、畫滿笑臉的橡皮拓印……最底下是個銀色的小盒子，打開時露出枚?；?，三年級（2）班的，上面別著朵干花，是用橘子糖紙做的。

“這是我轉學那天戴的?；?，”周明宇把校徽別在林薇的衣襟上，指尖的溫度透過金屬傳過來，“當時想，戴著它，說不定能在人群里被你認出來。”

林薇低頭看著?；丈系奶羌埢?，忽然想起三年級的運動會，周明宇把?；談e在她的書包上，說“這樣你跑丟了我也能找到”。結果她真的在人群里走散，回頭時看見他舉著?；照驹谥飨_上，像舉著面小小的旗幟。

“其實我現在還能認出你的?；?，”她的聲音帶著點哽咽，“就算混在一百個里面，也能一眼挑出來。”

周明宇忽然從書盒里拿出樣東西，是塊用樹脂封好的琥珀，里面嵌著半塊草莓橡皮，和他紅繩上系著的那塊一模一樣。陽光照過時，橡皮上的笑臉在琥珀里明明滅滅，像沉在時光里的星星。

“找手藝人做的，”他把琥珀放在她掌心，“想把我們的橡皮封起來，這樣就再也不會弄丟了?！?/p>

閉館前，林薇在《城南舊事》的續篇里，寫下新的章節：“英子站在玉蘭樹下，看見那個總幫她撿橡皮的少年，手里舉著塊琥珀，陽光透過琥珀照在他臉上，像落滿了橘子糖的碎屑?！敝苊饔羁吹綍r，在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嘴角的弧度和琥珀里的橡皮如出一轍。

走出圖書館時，暮色已經漫上來。周明宇牽著林薇的手走在玉蘭樹下，花瓣落在他們發間，像場溫柔的雨。路過小學的后門時，他們看見槐樹下有對小學生在撿橡皮，女生的辮子上系著紅繩，男生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塊橘子糖，動作和當年的他們漸漸重合。

“你看，”周明宇的聲音混著花瓣飄落的輕響，“有些故事真的會重復?！?/p>

林薇忽然想起《城南舊事》里的那句話：“我們是多么喜歡長高，多么怕再也長不高?！笨涩F在她才知道，有些東西從來不用長高——比如藏在橡皮里的心意，比如糖紙里的等待，比如此刻掌心的溫度，它們在時光里慢慢沉淀，變成了最堅硬的琥珀，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模樣。

周明宇的帆布包里，相機偶爾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像是在給這片琥珀蓋上時光的郵戳。林薇低頭看著腕上的玉蘭手鏈，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上落滿花瓣，忽然覺得那些舊書里的重逢，那些跨越了十余年的等待，都在這個春天找到了最終的形狀——就像琥珀里的橡皮，不管過了多少個春秋，都依然帶著初見時的笑臉，和永不消散的溫度。

晚風穿過玉蘭樹，帶著糖紙的甜香和舊書的油墨味，像在哼一首未完的歌。林薇把掌心的琥珀貼在臉頰上，忽然明白，原來最好的時光從來不是被留住的，而是像這樣，被釀成琥珀，藏在彼此的生命里，永遠明亮，永遠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