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呂既誅,長安城內血雨腥風猶未散盡,朝廷之上萬事待決。群臣依禮次序伺候,屏息而立,只待新主。
太仆灌嬰與東牟侯劉興居奉詔先行,清理宮室,灑掃金闕玉階,復整天子法駕,車馬肅列,旌旗蔽空,直迎代王。
是夜,風聲獵獵,未央宮燈火通明,殿宇之間金碧輝煌,猶如白晝。代王劉恒正衣冠,神色凝重,緩步踏入宮門。
群臣早已列班階下,見帝入宮,齊聲山呼萬歲,拜伏如潮,聲震云霄。劉恒幾度抬手推辭,言辭謙讓,然眾意如山,終是難卻。于是正身危坐,遂登大位。
自此,漢室有主,天下再歸一統。后世皆稱此夜所立者,乃仁孝寬厚之君——漢文帝。
未央宮內,燭火搖曳,輝映群臣甲胄。新帝登基未久,便下第一道詔書。御筆一揮,聲聲朗朗:“往日諸呂擅權,幾危我宗廟,幸賴將相列侯與宗室大臣同心戮力,誅除逆亂,奸謀不逞。今朕初登大寶,當與天下共樂。赦免天下囚徒,賜百姓爵一級,女子皆賜百戶牛酒。普天同慶,酺飲五日!”
詔令一出,長安街巷百姓奔走相告,宮闕殿堂群臣齊呼“圣明”。自血雨腥風之亂至此夜歡聲笑語,漢室江山,終于重歸清明。
文帝登基的次日,改元為孝文元年十月。冊立瑯邪王為燕王,謁見高廟。朝廷班列重新洗牌:丞相陳平徙為左丞相,周勃為右丞相,灌嬰為太尉。凡諸呂所侵奪齊楚之地,一律歸還原國。
隨后,文帝親自下詔,歷數平亂功勛:“呂產自立為相國,呂祿為上將軍,矯詔使灌嬰出兵伐齊,圖謀代我劉氏。幸嬰識大義,留屯滎陽,與諸侯合謀,共誅諸呂。產謀不善,陳平與周勃謀取其軍;朱虛侯劉章首先捕殺呂產;太尉勃親率襄平侯持節奪北軍;典客劉揭親手奪去趙王呂祿印璽。此等大功,不可不賞!”
于是,周勃益封萬戶,賜金五千斤;陳平與灌嬰各三千戶,賜金二千斤;朱虛侯劉章、襄平侯劉通、東牟侯劉興居各二千戶,金千斤;典客劉揭封為陽信侯,賜金千斤。滿朝皆稱快,人人知大漢根基再穩。
冬月,文帝忽召群臣問道:“法者,所以正治,禁暴而率善。然今律令,有一人犯法,往往其父母妻子同產皆被連坐,家產充公。朕以為不當。無辜者受刑,豈是治國之正道?”
群臣面面相覷,答道:“民性難禁,若不相坐,恐不畏法。古來如此,今亦不便更改。”
文帝搖首冷然:“我聽說,法律若正,百姓自會謹守;刑罰若當,百姓自會信服。官吏牧民,本應引人向善。若自身不能導民,又用苛法加罪于無辜,這哪里是治民?分明是殘民!如此之害,豈不比盜賊更暴?”
群臣聞言,盡皆俯首:“陛下大仁大德,非臣等所及。”
于是奉詔,罷除“收帑諸相坐”之律。天下聞之,皆稱頌文帝仁政。
正月時節,京師風和氣清。群臣入朝叩首,有司進言曰:“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廟社稷。愿陛下早立儲君,以安天下。”
文帝聞言,眉頭微蹙,緩緩答道:“朕既不德,上天神明未嘗歆享,百姓志愿未得盡遂。縱然不能博求天下賢圣有德之人而禪讓天下,今卻遽言豫立太子,是加重朕之不德也。若使天下人心以為何?此非安國之道也。”
群臣面面相覷,卻仍再拜固請:“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廟,不忘天下。”
文帝嘆息,目光遠望殿外,語氣沉沉:“楚王,乃朕之季父,年高識遠,明于大體。吳王,乃朕之兄,惠仁而好德。淮南王,乃朕之弟,秉性端正,可為輔佐。更兼諸侯王、宗室昆弟,及功臣宿將,多賢有德。若將來朕不能終政,由彼等輔佐社稷,此乃天下之福。今舍群賢而必曰立子,豈非使人以朕忘天下賢德而專于一己之子乎?此心,朕甚不取也。”
有司叩頭不已,言辭愈加懇切:“自殷周以來,天下治安延續千年者,無不以立嗣為重。高帝創業,親率士大夫而定天下,分封諸侯,使為國祖。其意正在子孫繼嗣,世世不絕。今若舍子而別選,非高祖之志也。太子必子,所從來遠矣。今子啟最長,性情純厚慈仁,請立為太子。”
殿中寂然,只聞風聲獵獵,自殿檐穿過,似在低語。文帝負手而立,神色凝重,久久沉吟。群臣皆伏地不敢出聲,唯聞心跳與呼吸交錯。
良久,文帝方才抬首,緩緩道:“諸卿所言,社稷大義,朕不得不從。”聲音雖低,卻如鐘磬,回蕩殿中。
群臣頓首稱萬歲。于是,立子啟為太子。
是日,文帝廣施恩澤,天下凡子代父、孫代祖者,皆賜爵一級,以昭孝道。并封將軍薄昭為軹侯,以彰舊功。百姓聞之,皆拍手稱慶,歌聲盈路。
自此,儲嗣既定,人心大安,宗廟穩固。
未幾,三月春和,百花齊放,長安城內春風徐來,御苑柳條拂水。群臣再上奏曰:“帝業既安,宜早立皇后,以成內治。”
薄太后端坐帷幄之中,神情寧和,言辭卻極為堅定:“諸侯皆同姓,理當立太子之母為后。”
于是,竇氏冊立為皇后。鐘鼓齊鳴,宮中百官賀喜,天下亦再增一分安定。
是夜,未央宮中張燈結彩,宮人們忙得腳不沾地。芍藥領著一眾宮女來來往往,搬花擺案,懸帷掛幔,個個笑逐顏開,口中不住念叨:“夫人吩咐了,今日百官齊集宮門,要迎接皇后鳳駕,這后宮須得收拾得漂漂亮亮,才顯得體面。”
竇姬端坐殿中,見宮中一派喜氣,心下卻并不安穩。她抬眼望著檐角隨風搖曳的彩綢,忍不住低聲自語:“十二年來,恩寵深重,卻始終不敢奢望今日。是福是禍,實難分明……”
未及說完,忽聽宮門外一陣腳步急促,芍藥跌跌撞撞跑了進來,氣急敗壞道:“夫人!文武百官已在宮門列班,口口聲聲要朝見娘娘!”
竇姬一怔,起身問道:“皇后鳳駕尚未來至,百官怎會在此叩拜?此話從何說起?”
芍藥急得直跺腳:“奴婢也不曉得啊!只聽他們齊聲呼道——‘參見娘娘!’夫人,這‘娘娘’究竟是……是何人呢?”
話音未落,只聽殿外傳來一陣朗笑。笑聲沉穩而清越,如鐘鼓回蕩,直震得殿檐輕顫。眾宮女倉皇跪倒,只見劉恒身著帝王袞服,自殿外緩步而入。
“皇后在此,娘娘在此。”劉恒目光灼灼,掃視滿殿,聲音洪亮,“卿等何須再疑?”
竇姬心頭猛然一跳,急忙俯身伏地,顫聲道:“臣妾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外春日和煦,天光照耀未央宮,金瓦生輝,丹柱映日。殿內帷幔低垂,瑞氣氤氳,百官肅然而立,靜得只聞風聲拂過珠簾,獵獵作響。
劉恒正襟危坐,忽而起身,緩緩走向竇姬,神色莊重而篤定。
“梓童啊!”他語聲如洪鐘,久久回蕩殿宇。
竇姬驀地一顫,淚水盈眶,連連搖首,聲音顫抖:“不……不……陛下,此言萬萬不可!”
劉恒凝視著她,目光沉穩而溫柔,緩緩道:“百鳥齊朝鳳凰首,君臣共議定春秋。未央宮主,漢室皇后,不屬別家,只屬竇氏。”
竇姬再難自持,撲地而拜,聲淚俱下:“陛下,臣妾出身寒微,昔為宮娥,位卑見輕。皇后之位,當屬貴戚名門之女,臣妾實不敢當。愿陛下收回成命!”
劉恒俯身將她攙起,語氣堅定:“愛卿,這是何意?莫非忘了,當年在代郡同度寒冬,你我相濡以沫?你雖出身寒鄉,卻能體恤百姓疾苦,正是我漢室所需的中宮之儀。”
竇姬泣不成聲:“妾家貧寒,怕辱皇后之尊。”
劉恒微微一笑,眼神中帶著深情與敬意:“你能助我諳民風,不忘故舊,正是賢德所在。越是推辭,我越敬你。你這份謙讓,正合古風。”
群臣屏息凝神,殿宇靜穆,唯日光自殿門傾瀉,照耀在二人身上,仿佛連天地也為之見證。
劉恒伸手,執意將她扶上高座:“好了好了,寡人主意已定。愛卿,快登皇后之位吧。”
竇姬神色惶懼,幾欲退后,聲音顫抖道:“皇上,使不得!臣妾娘家凋零,無親無戚,恐有損陛下體面,累及天下口實……”
劉恒朗聲而笑,神色卻分外莊重,目光灼灼如炬:“愛卿錯矣!”
他振衣而立,目光如電,環視群臣,聲音如洪鐘回蕩殿宇:“正因你娘家清貧孤立,才不會有后黨橫行、裙帶之禍!卿不見,妲己一笑,商祚傾覆;褒姒失色,烽火戲諸侯;呂后專權,封親厚戚,呂產、呂祿幾欲傾漢室!青史書簡,字字殷鑒猶在眼前!”
言至此處,殿上群臣皆垂首默然,只覺心頭震撼。
劉恒復低聲,卻語意深沉,似與竇姬獨語:“記多少生靈涂炭,起自后宮一笑;記多少雄才偉略,竟斷送在御榻之間。竇氏,你若自謂卑微寒素,正是我所需。家貧而能思賢妻,國亂而當求良相。今日立你為后,并非為朕私情,而是為我大漢社稷求一位真正的賢后!”
言畢,劉恒伸手再度將竇姬扶上皇后之位。竇姬微微低首,遲疑片刻,輕聲道:“萬歲,若再別無他人,那么……臣妾就權當了吧。”
劉恒朗聲大笑:“哈哈……權當了吧!來,鳳冠霞帔,蟒袍胭脂,伺候!”
眾宮女齊聲應道:“是。”
劉恒轉身看向她,眼神柔和:“愛妻。”
眾宮女一同跪下,高聲道:“奴婢參見正宮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竇姬一時心中百感交集,緩緩開口:“萬歲,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講否?”
劉恒點頭:“愛妻有話,請講。”
竇姬凝視著殿中那一群侍立的宮娥,語聲中帶著深深的悲憫:“萬歲,后宮之中宮娥如云。她們哪個沒有辛酸,哪個沒有悲苦?臣妾實在心中愧怍。怎忍看她們白頭老去,終身困于宮墻之內?怎忍見她們與至親骨肉永遠分離?”
她頓了頓,目光低垂,聲音漸漸哽咽:“臣妾自幼便習慣勞作,喜歡親自料理起居。宮室不必華美,飲食也淡薄即可,又何須養著眾多宮娥婢女?求萬歲,擇機將這些宮女放出,讓她們歸鄉團聚,得以婚配。”
說到此處,竇姬淚光盈盈,似一汪清泉在眼眶中打轉,聲音哽咽,卻仍執意傾吐心曲:“臣妾不愿世人再如妾家一般貧困潦倒,只因無錢醫父,眼看至親抱恙而殞;不愿世人再似妾六歲稚弟,被迫拋棄,流落天涯,孤苦無依;不愿世人再似妾之親姐,困于深宮,骨肉分離,生死兩隔;更不愿世人如臣妾自己,十二載尋弟無果,惟余滿腔愁緒,夜夜悲吟……”
言罷,她泣聲如裂,殿內頓成死寂。唯見金爐裊裊青煙,似乎也凝滯半空,不敢升騰。滿殿宮女屏息俯首,百官更是不敢仰視。只聽竇姬低低的哭聲,如珠淚滴血,聲聲墜入人心,直擊肺腑。
劉恒端坐龍榻,神色凝重,良久不語。半晌,他雙目微閉,再睜時目光炯然,隱含悲憫與堅定。隨即朗聲道:“愛妻所言,正合朕意。后宮之人,亦是天下之民。朕必依卿所奏,擇日將宮女一一發放,使她們得以還鄉,與父母團聚,與夫婿成婚,不再困守深宮,鬢染白霜。”
此言一出,殿內氣氛如被春風拂面,壓抑的空氣驟然舒展。宮女們暗暗垂淚,卻是久違的歡喜淚水。
竇姬聞之,心頭悲苦一瞬化作感激,再拜伏地,泣聲輕顫:“謝萬歲,謝陛下圣恩!”劉恒復又開口,神情鄭重:“朕還要張貼皇榜,為愛卿尋回失散多年的弟弟,讓你們姐弟早日團圓。”
竇姬聞之,眼中涌出淚水,再次拜謝:“謝萬歲。”
劉恒伸手,輕輕扶起她,語氣溫和而篤定:“來,愛妻,快登皇后之坐吧。”
殿外群臣齊聲高呼,聲震未央宮:“大漢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劉恒環顧四方,胸中豪情勃發,仰天大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