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廣平昏昏沉沉地靠在馬廄角落,勞累之余不覺睡去。夢里,他看見了久別的姐姐。
“弟弟啊,我盼你十二個春秋了。”竇姬含淚輕聲喚道。
廣平心頭一顫,急忙應聲:“姐姐,我也想你十二年了。”
姐弟二人隔著朦朧的霧氣,彼此伸手,卻始終觸碰不到對方。竇姬眼眸清澈,悲苦嘆息:“我望穿秋水,日日惆悵,幾乎失神。”
廣平淚水盈眶,聲音顫抖:“我漂泊天涯,夜夜思念,幾乎失魂。”
他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心聲呼應——“何日才能重聚,讓這場夢成真?”
竇姬伸出手,呢喃道:“弟弟,隨我一同走向桑園吧……”
“姐姐!”廣平幾乎要沖上前去,“我愿隨你再回桑園!”
就在姐弟呼喚“姐姐……弟弟……”的聲音里,夢境忽然破碎。
“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奴才!”一聲怒喝猛然將廣平驚醒。趙通手持鞭子,站在他面前,滿臉猙獰,“叫你干活,你卻偷懶!”
廣平驚惶起身,慌忙辯解:“老爺,我沒有偷懶,方才明明去喂過馬了啊!”
趙通冷哼一聲,鞭影驟然落下:“還敢嘴硬,看我不打死你!”
鞭聲噼啪作響,廣平痛呼連連,口中喊道:“老爺……老爺,饒命啊……”
“爹爹!”趙通的女兒趙芙蓉急忙沖來,攔在一旁,帶著哭腔哀求,“爹爹,別打了!要出人命的!”
趙通見女兒攔勸,這才收手,冷聲道:“看在女兒的份上,今日饒你一命!”
廣平已是滿身傷痕,氣息急促,強撐著伏地叩頭:“多謝老爺,多謝小姐……”
趙府中,天色陰沉,院中彌漫著馬廄的腥氣。趙通正坐在堂中飲茶,忽聽得急促腳步聲響,一名家奴趙能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老爺!”趙能氣喘吁吁地跪下。
趙通皺眉,冷聲喝道:“什么事慌成這個樣子?不是叫你去通知各處人等,把原來的三成田賦改成四成嗎?這么快就回來了?”
趙能連連磕頭:“老爺,小的剛要出城,不料正好看見城門口張貼了兩張皇榜。”
“皇榜?”趙通微微一驚,瞇眼道,“寫了些什么?”
趙能低聲回道:“第一張皇榜,上頭寫著:新皇登基,嚴禁加重田賦,違者必將從重治罪。”
趙通冷笑一聲:“哼,新皇不過是想籠絡人心罷了,不足為懼。那另一張呢?”
趙能眼珠滴溜一轉,語氣帶著顫抖:“另一張啊……是竇皇后尋找胞弟。榜上將國舅的祖籍、年紀、出生年月,都寫得清清楚楚。老爺,那國舅……不是別人,正是咱們府里的喂馬奴才——竇廣平!”
話音落下,趙通手中茶盞“啪”的一聲摔碎在地,他猛地站起身來,臉色變幻不定。
“你……你看清楚了嗎?”
“千真萬確!”趙能急忙點頭,“老爺,這下可不得了啊!這死奴才轉眼就是國舅爺了!若是把這些年受的委屈苦難,全數(shù)稟報皇后……哎呀,老爺,咱們趙府只怕要……”
“滾!”趙通一聲暴喝,震得屋梁都嗡嗡作響。趙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不敢退下。
趙通沉吟片刻,目中閃過一抹陰狠,忽而又冷笑連連:“我自有主意。既然他是皇后的弟弟,那便是我趙家的福緣。我要將女兒芙蓉,親手嫁給他!”
“什么?把小姐嫁給他?”趙能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不錯!”趙通瞇起眼睛,低聲道,“不僅要把女兒許配于他,還要備下厚重嫁妝。”
趙能遲疑著問:“老爺,可……到底要送什么嫁妝呢?”
趙通目光一閃,低聲冷笑:“九千債券!”
趙能瞠目:“債券?”
趙通緩緩踱步,語氣森冷:“新皇不是剛下令,嚴懲那些巧取豪奪的高利田嗎?嘿!我偏要把這九千債券,暗暗交到國舅爺手里,讓他搖身一變,成了這大漢朝最大的債主。有了這等天大的靠山,誰還能奈何得了我趙通?”
他話聲低沉,卻句句如鐵。接著又瞇起眼,口角浮起得意的笑容:“嫁女,就是為了攀上這層皇親。環(huán)環(huán)相扣,金鏈緊鎖,到時金銀滾滾而來,旁人卻連個破綻都尋不出。”
趙能聽得目瞪口呆,繼而猛地一拍大腿,連連稱贊:“老爺,這一招……高!實在是高啊!高,真是高得很!”
趙通仰天發(fā)出幾聲低沉獰笑,笑聲在空曠的廳堂內回蕩不絕,聽得人心底發(fā)涼。
趙通得意的笑聲未落,正巧趙芙蓉捧著茶盞,自偏廳走了進來。她聽見“嫁女攀皇親”的字眼,不由腳步一頓,手中茶盞險些滑落。
“爹爹……您……您剛才說什么?”她低聲問,眼神里滿是驚疑。
趙通目光一凝,旋即換上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芙蓉,正好,你來得好。為父正要與你商議一樁大喜事。”
趙芙蓉心中怦然,強自穩(wěn)住身子,將茶盞放下,低聲道:“什么大喜事?”
趙能在旁,忍不住插嘴:“小姐,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啊!國舅爺……他可是竇皇后的親弟弟!”
趙芙蓉聞言一震,心頭一時翻涌不定。那個在馬廄里終日受辱的青年,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那雙忍氣吞聲卻仍透出倔強的眼睛……竟會是皇后的親弟弟?
趙通哈哈一笑,壓低聲音:“芙蓉,你從小便乖巧聽話,如今正是替父分憂的時候。那竇廣平雖是個家奴,但身份已不同往昔。待你嫁與他,不但你一生無憂,咱們趙家更能借此高攀皇親,世代富貴!”
趙芙蓉俯首,心中卻似掀起驚濤駭浪。父親的話,句句都為家族打算,卻全不顧及她的心意。她默默攥緊手帕,指節(jié)泛白,心中既有惶惑,又有隱隱的不安。
她記得那夜,自己曾勸父親停手,救下廣平一命。那一刻,她眼中所見的,不是奴仆,而是一個忍辱求生的男子。他的眼神中,有屈辱,也有倔強,更有一絲讓她心頭難以言喻的悲涼。
如今,命運驟然轉折,父親卻要將自己推入這場籌謀與權力的漩渦……
趙芙蓉抬眸,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只是低低應了一聲:“女兒……聽爹爹的安排。”
可在她心底,卻早已種下了一顆隱隱的不安與憐惜的種子。
翌日清晨,東方初白,薄霧如紗。馬廄內潮濕陰冷,稻草與牲畜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竇廣平彎腰清理糞槽,手腳依舊麻利,眉眼間卻透著一夜未眠的倦意。昨夜夢里,他又見到姐姐的影子,依稀如昔,聲音低喚,仿佛近在耳畔。正要上前相擁,卻被一聲厲喝和皮鞭抽裂的響聲驚醒。
他苦笑一聲,抬手拭汗,心底暗嘆:“怕是這輩子,再難相見了吧。”
忽然,一陣急促腳步傳來。趙能滿面堆笑,神色諂媚,話音卻壓得極低:“哎呀呀,國舅爺,您還在干這些粗活?快歇著吧,這活兒哪配您動手啊!”
廣平一愣,手中掃帚險些掉落,狐疑道:“趙管家,你……你說什么?”
趙能環(huán)顧四下,確認無人窺聽,湊近低聲道:“皇榜貼出,天下皆知,竇皇后尋弟十二載,如今已昭告天下——國舅爺啊,您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圣上的妻弟!”
這話如雷霆驟擊,廣平胸口猛地一震,心神幾乎飛散。只覺耳畔轟鳴,眼前一陣發(fā)黑,身子搖晃,踉蹌后退:“不……不可能!”
趙能卻笑容更盛,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喜色:“更大的好事還在后頭呢!老爺已下決心,要把小姐許配與您。您想啊——皇后親弟,趙家乘龍快婿,此等福緣,誰能比得?”
廣平渾身僵硬,心底仿佛有千軍萬馬奔騰。他腦海中浮現(xiàn)趙芙蓉的容顏——她曾在父親鞭影下為自己哀求,那雙清澈眼睛里,有同情,有憐惜。而今,她竟要被迫許配給自己?
“這……怎能如此!”廣平攥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他心中百感交集,震驚如潮,惶恐似火,又夾雜著一抹深沉的憐惜與不安。
十二年來的屈辱、鞭打、冷眼,已將他磨成塵土,本以為一生囿于馬廄,終老于奴役。豈料天命驟轉,皇榜一出,自己竟成了皇后的弟弟、世人口中的國舅。
這突如其來的榮寵,并非甘霖,反似沉重鐵鏈,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趙能只當他喜極而慌,連連拱手作揖,諂聲笑道:“恭喜國舅爺,賀喜國舅爺!您可要好生準備,趙府即將張燈結彩,熱鬧一場大喜哇!”
廣平怔怔佇立在馬廄門口,霧氣打濕鬢發(fā),涼意沁入骨髓。他抬眼望向蒼茫天際,心潮翻涌,卻只覺天意弄人,命途難測。
黃昏時分,趙府后園。暮色漸沉,微風拂過,花影搖曳。
竇廣平正低頭挑水,心思翻騰不已。忽聽背后輕輕一聲:“廣平哥哥。”
他猛然一震,回頭一望,只見趙芙蓉靜靜立于月影之下。她穿著一襲素衣,鬢發(fā)未整,卻因那雙眼睛清澈如水,更添幾分嫻雅。
廣平慌忙放下水桶,俯身行禮:“小姐……您怎么到這里來了?若被老爺看見……”
芙蓉微微一笑,卻帶著一絲憂色:“爹爹已經說了,要把我許配給你。此事,你心里可愿意?”
廣平聽得心頭猛然一緊,半晌說不出話來。眼前女子明明柔弱,卻眼神真摯,不帶半點傲氣。她曾在父親鞭下替自己求情,如今卻要被迫嫁給一個卑微的馬奴——不,已是皇后的弟弟。
他喉嚨發(fā)澀,聲音低沉:“小姐,這是老爺?shù)囊馑迹摇桓矣邢敕ā!?/p>
芙蓉凝望著他,眼中浮起一層霧氣:“可是我想聽的,不是你‘不敢’,而是你心里的真話。”
廣平胸口一震,似有千斤巨石壓下。他望著她,想起自己十二年來的屈辱,想起姐姐音容宛在,又想起夢里那句“桑園行”。終于,他深深一嘆:“小姐,廣平一介奴仆,受盡鞭打欺凌,如今驟然得此恩寵,只覺如墜云霧。若說心中不惶恐,那是欺人;若說不感激小姐的恩情,那更是欺己。但……”
“但是什么?”芙蓉急切問道。
廣平抬眼望她,眼神復雜:“但這樁婚事,未必是小姐心之所愿。廣平不愿看小姐被迫嫁人,只做趙家的籌碼。”
芙蓉聞言,眼淚終于涌出。她輕輕搖頭,泣聲低語:“你錯了。若是旁人,便是再高門第,我也不愿。可若是你……我心中并不抗拒。”
話音一落,夜風吹來,月色清冷,廣平胸口卻似燃起一團火。他心頭百味雜陳,既有感動,又有懼怕。他緩緩俯身,聲音低啞而鄭重:“若真如此,廣平愿以此生守護小姐,不負今宵之言。”
芙蓉抬袖拭淚,盈盈點頭。兩人相對無言,唯有花影與月光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