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京城的街巷里。梁霜走出永寧侯府的范圍,才敢放任那股強撐的力氣散去,指尖在袖中攥得發白,玄鐵令牌的棱角硌著掌心,疼得格外清醒。
父親指甲縫里的暗紅、唇邊詭異的青紫、那股若有似無的杏仁味……一幕幕在眼前炸開。牽機引,那是宮廷秘毒,尋常人根本接觸不到。下毒之人,絕非侯府里的阿貓阿狗,背后定然連著更深的勢力——李嵩,甚至那位高居九五之尊的少年天子。
她一個孤女,無兵無權,要如何與這盤根錯節的勢力抗衡?
梁霜沿著墻根慢慢走,晚風吹起她的發絲,露出光潔額角下那雙燃著冷火的眼。她不能慌。父親教過她,越是絕境,越要沉得住氣。李家以為她是孤身一人,那便讓他們這樣以為下去。
京城不是北疆,但父親在京城經營多年,未必就沒有留下后手。
她記得,父親曾提過,他在京城有一位過命的兄弟,姓趙,早年是鎮北軍的騎軍校尉,后來因傷退役,留在京城,開了家小小的鐵匠鋪,名叫“趙記鐵鋪”。父親說,此人忠勇可靠,若遇危難,可托后事。
“趙記鐵鋪……”梁霜默念著這個名字,辨明方向,朝著城南的貧民窟走去。那里魚龍混雜,最是藏得住人。
越往南走,街道越顯破敗。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兩旁的房屋低矮破舊,偶爾有昏黃的油燈從窗紙里透出,映著墻角蜷縮的乞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劣質酒氣。
梁霜握緊了袖中的匕首,腳步放輕。這里龍蛇混雜,她一個單身女子,難免引人覬覦。
果然,剛轉過一個拐角,三個醉醺醺的漢子便搖搖晃晃地攔住了她的去路。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眼神渾濁地打量著梁霜,舔了舔嘴唇:“喲,這小娘子長得不錯啊,深更半夜的,要去哪兒啊?不如陪哥哥們樂呵樂呵?”
另兩個漢子也跟著淫笑起來,一步步逼近。
梁霜眸色一冷,側身避開壯漢抓來的手,正欲出手,卻聽身后傳來一聲怒喝:“住手!光天化日(雖已是深夜,顯其情急),竟敢調戲良家女子!”
只見一個穿著粗布短打、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來。他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疤痕,眼神銳利如鷹,雖穿著布衣,卻透著一股軍人的硬朗氣。他身后跟著兩個精壯的小伙子,一看便知是練家子。
那三個醉漢見對方人多勢眾,且那刀疤臉眼神兇狠,頓時酒醒了大半,罵罵咧咧地撂下幾句狠話,灰溜溜地跑了。
刀疤臉走到梁霜面前,抱拳道:“姑娘,你沒事吧?此地不安全,你一個女子,怎敢深夜獨行?”
梁霜看著他臉上的疤痕,心中一動。父親說過,趙叔臉上有一道在北疆與蠻族廝殺時留下的疤,位置與眼前這人正好吻合。
她深吸一口氣,問道:“敢問閣下,可是趙記鐵鋪的趙勇趙大叔?”
刀疤臉猛地一怔,上下打量著梁霜,眼神驚疑不定:“姑娘認識我?”
“小女梁霜,家父梁戰。”梁霜屈膝行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家父曾說,若遇危難,可尋趙叔相助。”
“梁……梁將軍的女兒?!”趙勇臉色驟變,連忙上前扶住她,聲音激動得發顫,“你真是霜丫頭?你回來了?將軍他……”
提到父親,趙勇的聲音哽咽了。他別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才重新看向梁霜,眼神里充滿了痛惜和憤怒:“將軍他……怎么會突然就沒了?我不信!定是有人害了他!”
他是最早跟著梁戰的一批兵,從一個普通小兵做到騎軍校尉,對梁戰的忠心,日月可鑒。當年若不是梁戰在戰場上替他擋了一箭,他早已是一堆白骨。梁戰去世的消息傳來,他悲痛欲絕,卻因無權無勢,只能在鐵鋪里砸壞了十幾把鐵錘,根本無力做什么。
“趙叔,我父親是被人毒死的,用的是牽機引。”梁霜開門見山,將驗尸的發現和盤托出,“永寧侯府那群人,定然脫不了干系。但他們勢大,我需要證據,需要幫手。”
趙勇聽得目眥欲裂,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疤痕在油燈下顯得愈發猙獰:“狗賊!竟敢毒害將軍!霜丫頭你放心,只要能為將軍報仇,我趙勇這條命,給你都行!”
他身后的兩個小伙子也紛紛表態:“我們也是將軍舊部,愿聽梁小姐差遣!”
這兩個小伙子,一個叫周猛,一個叫石磊,都是當年在戰場上受過梁戰恩惠的士兵,傷愈后便跟著趙勇在鐵鋪謀生,實則是趙勇暗中聯絡的舊部骨干。
梁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這冰冷的京城,終于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她鄭重地對趙勇道:“趙叔,我需要你幫我查兩件事。第一,牽機引的來源。此毒罕見,能弄到的人不多,順著這條線查,或許能找到下毒之人。第二,父親遺體從北疆運回京城的路線和隨行人員,尤其是負責膳食和護衛的人,我要知道他們現在在哪里。”
趙勇點頭應道:“沒問題!牽機引的事,我明天就去查。京城的藥鋪、毒坊,我都有門路。至于隨行人員……將軍的遺體是由副將林肅護送回來的,林肅也是咱們自己人,只是他剛回京就被兵部以‘護送有功,需靜養’為由,軟禁在了府里。我這就派人去盯著林副將的府邸,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和他聯系上。”
“林肅叔叔?”梁霜眼睛一亮。林肅是父親最信任的副將,沉穩可靠,若能聯系上他,定能知道父親臨終前的細節!
“只是……”趙勇皺了皺眉,“林副將被軟禁,肯定是李嵩的意思,監視嚴密,怕是不好接觸。而且,牽機引是宮廷秘毒,若真與李嵩甚至皇上有關,咱們查得太急,怕是會打草驚蛇,甚至引來殺身之禍。”
梁霜明白他的顧慮。李家在京城經營多年,耳目眾多,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趙叔放心,我不會魯莽。”梁霜道,“咱們分頭行動,你暗中查探,我去拜訪幾位父親的舊友,看看能不能從他們那里得到些助力。對了,趙叔,你這里可有安全的落腳之處?我暫時不想回侯府那個是非之地。”
永寧侯府是龍潭虎穴,她若回去,只會被盯得更緊,寸步難行。
“有!”趙勇立刻道,“鐵鋪后院有間廂房,平日里只有我和猛子、石頭住,安全得很。霜丫頭你就先住在這里,委屈幾天。”
“多謝趙叔。”梁霜松了口氣。
跟著趙勇走進趙記鐵鋪,院子里堆滿了鐵器,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炭火的味道,簡陋卻透著一股踏實的煙火氣。后院的廂房不大,卻收拾得干凈整潔,趙勇還特意找了床干凈的被褥鋪好。
“霜丫頭,你一路勞累,先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趙勇安頓好梁霜,便帶著周猛和石磊出去安排查探的事了。
房間里只剩下梁霜一人,她才卸下所有防備,疲憊地坐在床沿。窗外月光如水,映著她蒼白的臉。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香囊,里面裝著父親的一縷頭發,那是她出發前,偷偷從父親枕頭上剪下的。她將香囊緊緊貼在胸口,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
“爹,你看到了嗎?趙叔他們還在,我們還有希望。”她低聲呢喃,“你放心,女兒一定不會讓你白白死去。那些害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擦干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她不能沉溺于悲傷,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梁霜換上一身趙勇為她準備的、普通的青布衣裙,用布巾將頭發簡單束起,看起來就像個尋常人家的女兒。她打算先去拜訪父親的兩位舊友——前戶部尚書王大人,和禁軍統領孫將軍。
王大人是個清官,與父親政見相合,交情深厚。孫將軍則是父親的同鄉,早年曾在鎮北軍待過,后來調入禁軍,為人耿直。這兩人若能相助,定能給她不少幫助。
然而,事情并沒有她想的那么順利。
她先去了王大人府上,門房卻說王大人“染病在床,不便見客”,將她拒之門外。梁霜看著緊閉的朱門,心中了然。王大人定是怕被她牽連,不敢見她。
她沒有糾纏,轉身去了孫將軍府。孫將軍府的門房倒是客氣些,說孫將軍“在禁軍當值,不在府中”,讓她改日再來。可梁霜從趙勇那里得知,孫將軍今日輪休,分明是故意避而不見。
接連碰壁,梁霜卻沒有氣餒。她早料到會如此。李家勢大,這些人明哲保身,也在情理之中。
她正準備回鐵鋪,卻在街角被一個小廝攔住了。那小廝遞過來一個紙條,低聲道:“我家主人說,梁小姐若想查林副將的事,今晚三更,可去城西的悅來客棧后院,會有人與她接應。”
梁霜接過紙條,只見上面只有一個“王”字。
是王大人!
他雖然不敢見她,卻暗中給她遞了消息!
梁霜心中一暖,對那小廝道:“多謝你家主人。煩請轉告,梁霜銘記在心。”
小廝點點頭,轉身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梁霜握緊紙條,眸中閃過一絲光亮。看來,這京城的寒冬里,并非只有冷意。至少,還有人記得父親的恩情,愿意在暗中伸出援手。
她沒有立刻回鐵鋪,而是繞到了林副將府邸附近。正如趙勇所說,府邸周圍果然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在徘徊,顯然是李嵩派來監視的。
看來,林肅叔叔那里,確實藏著李家忌憚的秘密。
梁霜不動聲色地觀察了片刻,記下那些監視者的樣貌和站位,才轉身離開。
回到趙記鐵鋪時,趙勇也正好回來,臉色凝重:“霜丫頭,牽機引的事有眉目了。據我所知,最近半年,只有太醫院的院判張大人,領過牽機引的藥材。而張大人,是李嵩的心腹。”
“太醫院院判張啟明?”梁霜眸光一冷。果然與李嵩有關!
“還有,”趙勇繼續道,“我派人去查林副將的隨行人員,發現負責給將軍送最后一頓膳食的廚子,在回京后第二天就‘失足落水’死了。”
殺人滅口!
梁霜的拳頭攥得更緊。線索越來越清晰,指向的都是李家!
“今晚三更,王大人讓我去悅來客棧后院,說有人接應,或許能聯系上林肅叔叔。”梁霜將紙條遞給趙勇。
趙勇看完紙條,眼神一凜:“王大人行事謹慎,既讓你去,定是有把握。只是悅來客棧地處鬧市,怕是有詐。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梁霜搖頭,“趙叔你是父親舊部,認識你的人多,目標太大。我自己去,若是有危險,我能應付。你讓周猛和石磊在客棧外接應即可。”
趙勇知道梁霜說得有理,雖擔心,卻也只能點頭:“那你一定要小心!這是我早年用的袖箭,你帶上防身。”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袖箭,遞給梁霜。
梁霜接過袖箭,熟練地扣在手腕上,點頭道:“放心吧,趙叔。”
夜幕再次降臨,京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悅來客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絲毫看不出異樣。
三更時分,梁霜換上一身夜行衣,悄然來到客棧后院墻外。她屏息凝神,聽著墻內的動靜,確認沒有埋伏后,才縱身躍入院中。
后院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穿著灰衣的老者背對著她,站在一棵老槐樹下。
“是梁小姐嗎?”老者轉過身,聲音沙啞。
梁霜看清他的樣貌,心中一震。竟是王大人府上的老管家,王伯!
“王伯?怎么是你?”
王伯嘆了口氣:“小姐,我家大人不敢明著幫你,只能讓老奴來。林副將被軟禁后,我家大人曾設法與他聯系上一次,他說將軍臨終前,交給了他一樣東西,說是能證明自己的清白,讓他務必交給小姐你。只是林副將被看得太緊,那東西一直沒能送出來。”
“是什么東西?”梁霜急切地問。
“是一塊兵符。”王伯壓低聲音,“不是鎮北軍的兵符,而是一塊……調動京畿衛戍部隊的暗符!將軍說,這暗符能證明他從未有過謀反之心,還能揪出真正想謀反的人!”
京畿衛戍部隊的暗符?!
梁霜渾身一震。京畿衛戍部隊直接負責京城的防務,歸兵部和皇上直接管轄。父親怎么會有調動他們的暗符?而且,這暗符竟能證明他的清白,還能揪出謀反之人?
難道……父親的死,不僅與李嵩有關,還牽扯到了更大的陰謀,甚至是……謀反?
“那暗符現在在哪里?”梁霜追問。
“林副將說,他把暗符藏在了……”王伯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臉色一變,指著梁霜身后,“小心!”
梁霜猛地轉身,只見幾道黑影從屋頂躍下,手中握著明晃晃的刀,朝著她撲來!
是埋伏!
王大人的消息,竟然被泄露了!
“快走!”王伯大吼一聲,竟猛地撲向為首的黑影,用身體擋住了刀鋒。
“王伯!”梁霜目眥欲裂。
“噗嗤”一聲,刀鋒入肉的聲音清晰傳來。王伯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他的灰衣,他看著梁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道:“別……別信……”
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梁霜心中劇痛,知道此刻不是悲痛的時候。她手腕一翻,袖箭射出,正中一個黑影的咽喉。趁其他黑影愣神的功夫,她縱身躍上墻頭,想要突圍。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黑影中有人怒吼。
數把飛刀朝著梁霜射來,角度刁鉆,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梁霜眼神一厲,在空中一個擰身,險之又險地避開飛刀,腳尖在墻頭上一點,借力再次躍起,朝著客棧外飛去。
“她要跑!追!”
黑影們緊隨其后追了出來。
就在這時,客棧外突然傳來幾聲慘叫。原來是周猛和石磊聽到動靜,帶著幾個埋伏在附近的舊部沖了上來,與黑影們纏斗在一起。
“小姐,快走!”周猛大喊。
梁霜看了一眼浴血奮戰的周猛等人,又看了一眼王伯倒下的方向,咬了咬牙,轉身沒入了黑暗之中。
她不能死。她若死了,父親的冤屈誰來昭雪?王伯的仇誰來報?
她必須活著,帶著真相,走下去。
回到趙記鐵鋪,梁霜身上已添了幾道傷口,都是剛才突圍時被刀鋒劃傷的。她顧不上包扎,立刻對趙勇道:“趙叔,王伯死了,我們中了埋伏!王大人的消息被泄露了!”
趙勇臉色大變:“怎么會?王大人向來謹慎……難道是……王大人他……”
梁霜搖頭:“不會。王伯臨死前說‘別信……’,他沒說完,但我猜,他想說的是‘別信消息來源’。或許,這埋伏并非王大人泄露,而是有人故意借王大人的名義引我出來!”
是誰?
是李嵩?還是……另有其人?
梁霜的心頭,籠罩上一層更深的迷霧。但她知道,不管是誰,這都意味著,他們的對手,比想象中更狡猾,更危險。
而那塊神秘的暗符,成了唯一的線索。
“趙叔,”梁霜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我們必須盡快找到林肅叔叔,拿到暗符!那不僅是父親的清白,或許,還是能扳倒那些人的關鍵!”
趙勇重重點頭:“好!我這就再想辦法,一定要聯系上林副將!”
窗外,寒月隱入云層,京城的夜,愈發深沉。但梁霜的心中,卻有一簇星火,在寒風中,頑強地燃燒著。
那是希望,是信念,是復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