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黃沙,打在“雁門關”的匾額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梁霜勒住馬韁時,關外的戈壁正被夕陽染成血紅色,遠處的烽火臺像沉默的巨人,守著這片被寒風啃噬了千年的土地。
“統領,前面就是雁門關大營了。”趙勇翻身下馬,聲音被風撕得有些破碎。他身后,周猛、石磊等二十余名舊部都挺直了脊梁——這些人是當年梁戰最信任的親衛,王伯臨終前拼死送出城,如今成了梁霜身邊最可靠的力量。
梁霜抬手撫過發髻上早已干枯的野菊花,那是京城孩童送的禮物。她望著關隘上飄揚的“鎮北軍”大旗,旗面被風沙磨得發白,邊角打著補丁,像極了北疆將士們皸裂的手掌。
“通報吧。”她輕聲道。
然而半個時辰后,雁門關的吊橋仍未放下。城樓上人影晃動,卻沒人敢應聲。周猛按捺不住,朝著上面大吼:“瞎了眼嗎?沒看見是梁統領來了!當年老子跟著梁將軍守關時,你們這幫兔崽子還在穿開襠褲!”
城樓上終于探出個腦袋,是個滿臉絡腮胡的校尉,聲音帶著怯意:“周……周隊正,不是弟兄們不開門,是……是馮將軍有令,沒有他的手諭,誰也不能進。”
“馮奎?”梁霜眉頭微蹙。馮奎原是父親麾下的副將,父親蒙冤后被李嵩提拔為代統領,掌管雁門關防務。她臨行前,天子特意下旨讓馮奎聽候調遣,沒想到會被攔在關外。
“馮將軍說,”校尉的聲音更低了,“京城里的事……弟兄們都聽說了。可李尚書雖倒,畢竟鎮北軍是爺們兒的地界,讓個女流之輩來當統領……他怕弟兄們不服,亂了軍心。”
“放屁!”石磊氣得拔刀出鞘,“梁統領是陛下親封的!馮奎算個什么東西,敢抗旨?”
梁霜按住石磊的手,目光掃過城樓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們中有跟著父親守過十年邊關的老兵,也有去年剛入伍的新兵蛋子,此刻都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她忽然明白,馮奎的阻攔只是借口,真正的問題藏在將士們心里——父親蒙冤的陰影未散,李嵩多年的挑唆早已讓軍心渙散,而她這個“女統領”,在這群只認刀槍的漢子眼里,或許真的像個笑話。
“趙勇,取金牌來。”梁霜沉聲道。
鎏金的“如朕親臨”金牌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梁霜將金牌高高舉起:“馮奎聽著!陛下有旨,梁霜暫代鎮北軍統領,持此金牌可調動北疆所有兵馬。今日我若進不了雁門關,便是你抗旨不遵,按律當斬!”
城樓上死寂片刻,隨即傳來一陣騷動。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吱呀作響的吊橋終于緩緩放下,馮奎帶著一隊親兵快步迎了上來。他約莫四十歲年紀,身材魁梧,鎧甲上卻系著條猩紅的腰帶,那是李嵩黨羽的標記——梁霜的心沉了沉,父親當年最恨這種結黨營私的做派。
“末將馮奎,參見統領。”馮奎單膝跪地,聲音卻透著敷衍,“方才是末將失察,讓統領久等了。只是營中近日不太平,弟兄們……”
“不太平?”梁霜打斷他,翻身下馬,踩著黃沙走到他面前,“是蠻族又犯境了,還是糧草斷了?”
馮奎臉色一白,支支吾吾道:“都……都不是。是……是前幾日發現幾個士兵私通蠻族,末將正在嚴查,怕驚擾了統領。”
“哦?”梁霜挑眉,“私通蠻族可是死罪。人犯在哪?證據呢?”
馮奎頓時語塞,額頭滲出冷汗。梁霜不再理他,徑直朝著大營走去,趙勇等人緊隨其后。營中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糟:帳篷東倒西歪,不少士兵蹲在地上賭錢,盔甲扔在一旁生了銹,巡邏的哨兵抱著長矛打盹——這哪里像鎮守國門的雄師,分明是群散兵游勇。
“統領你看!”石磊指著不遠處的旗桿,上面掛著個稻草人,穿著女人的花衣裳,胸前寫著“妖女梁霜”四個歪歪扭扭的字。幾個士兵正圍著稻草人起哄,看到梁霜過來,嚇得一哄而散。
周猛氣得渾身發抖:“這群混蛋!當年梁將軍怎么教他們的?竟敢如此羞辱統領!”
梁霜卻異常平靜。她走到稻草人面前,拔出腰間的匕首,割斷繩子。稻草人摔在地上,花衣裳被風沙掀起,露出里面填充的干草——像極了父親靈柩里那具被毒藥侵蝕得不成樣子的尸骨。
“把稻草人燒了。”她淡淡道,“再去告訴馮奎,半個時辰后,我要在演武場點兵。不來的,按逃兵論處。
演武場是用夯實的黃土鋪成的,中央矗立著一塊石碑,刻著“忠勇”二字,是父親當年親手題寫的。此刻石碑前站著稀稀拉拉的士兵,不少人交頭接耳,眼神里滿是輕蔑。
“聽說了嗎?這梁家小姐在京城靠哭訴翻的案,真要讓她領兵,咱們遲早死在蠻族手里。”
“馮將軍說了,她一個女的,連弓都拉不開,憑什么騎在咱們頭上?”
“噓……小聲點,她手里有陛下的金牌呢。”
梁霜站在高臺上,將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趙勇握緊了腰間的刀,低聲道:“統領,要不先把那些嚼舌根的拖下去打一頓?”
“不必。”梁霜搖頭,目光落在人群前排的幾個老兵身上。他們穿著洗得發白的舊鎧甲,臉上刻著風霜,其中一個獨臂老兵,左袖空蕩蕩的——那是當年為了掩護父親,被蠻族的狼騎兵砍斷的手臂。他叫老馬,是父親最信任的旗手。
“老馬叔。”梁霜揚聲道。
獨臂老兵渾身一震,慢慢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復雜的情緒:“……小姐。”他仍叫她“小姐”,而非“統領”。
“十年前,你在狼山關為了護旗,斷了一條胳膊。”梁霜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演武場,“當時父親說,你是鎮北軍的脊梁。今日你站在這里,是覺得我梁霜不配當這個統領,還是覺得鎮北軍的脊梁,早就斷了?”
老馬嘴唇哆嗦著,猛地單膝跪地:“末將不敢!只是……只是梁將軍的冤屈剛雪,弟兄們心里亂,怕……怕跟著女統領,對不起將軍的在天之靈啊!”
“說得好!”馮奎不知何時站到了人群后,陰陽怪氣道,“弟兄們怕的不是梁小姐,是怕鎮北軍的威名,毀在一個不懂兵法的女人手里!梁統領要是真有本事,不如露兩手讓弟兄們瞧瞧?別讓大家覺得,陛下是看在梁將軍的面子上,才給你這個位置。”
這話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人群里頓時響起附和聲。梁霜看著馮奎眼中的挑釁,忽然笑了:“馮將軍想讓我露什么本事?是比騎射,還是比陣法?”
“就比騎射!”馮奎立刻道,“鎮北軍的規矩,能拉開一石弓,射中百步外的靶心,才算得上合格的將士。梁統領若是能做到,末將第一個服你!”他料定梁霜是個嬌弱女子,別說一石弓,恐怕連半石弓都拉不開。
然而下一刻,梁霜從趙勇手中接過一把牛角弓——那是父親生前用的“破虜弓”,拉力足有一石五。她掂了掂弓身,走到箭靶前百步處,動作行云流水。
“看好了。”
話音未落,利箭已如流星般射出,正中靶心!緊接著第二箭、第三箭,箭箭穿透前一箭的箭尾,將靶心射得粉碎!
演武場瞬間鴉雀無聲。士兵們瞪大了眼睛,他們從沒見過女人能有如此臂力和準頭。老馬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那拉弓的姿勢,那眼神里的銳利,分明和當年的梁將軍一模一樣!
梁霜卻沒停。她翻身上馬,拔出腰間的長劍,劍鋒在夕陽下劃出一道冷光:“馮將軍,你說我不懂兵法?那我就用鎮北軍的‘破陣刀’,領教領教你的‘橫掃千軍’!”
馮奎臉色大變,他沒想到梁霜竟連軍中刀法都懂。可此刻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拔出刀:“既然統領有雅興,末將奉陪!”
兩馬相交,刀光劍影瞬間在演武場鋪開。梁霜的刀法看似輕柔,卻招招精準,避開馮奎的猛攻,專挑他破綻處下手。她從小跟著父親在軍營長大,父親常說“用兵如治水,避實而擊虛”,這套“破陣刀”在她手里,少了幾分剛猛,多了幾分靈動,卻更顯威力。
三十回合后,梁霜的劍尖抵住了馮奎的咽喉。馮奎的刀掉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
“馮將軍,”梁霜的聲音冷得像關外的冰,“鎮北軍的刀,是用來殺蠻族的,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你腰間系著李嵩的紅腰帶,營里藏著私通蠻族的證據,真當我看不出來?”
馮奎渾身一顫,癱倒在馬背上。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女統領不僅有勇,更有識——她早就查清了馮奎的底細。
梁霜勒轉馬頭,目光掃過全場:“從今日起,雁門關大營重整軍紀!酗酒賭錢者,杖二十;私藏奸黨信物者,斬;敢質疑朝廷任命、動搖軍心者,以通敵論處!”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但我梁霜也在此立誓: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打仗,不會讓你們的血白流!北疆的土地,丟了一寸,我以項上人頭謝罪!”
“統領威武!”老馬第一個高呼,獨臂舉過頭頂。
“統領威武!”越來越多的士兵跟著吶喊,聲音震得演武場的黃土都在發抖。那些原本輕蔑的眼神,此刻都變成了敬畏——他們終于相信,梁戰的女兒,配得上鎮北軍統領的位置。重整軍紀的事比梁霜預想的更難。馮奎被拿下后,從他營中搜出了與蠻族首領的密信,原來他早已暗中勾結蠻族,約定秋收后里應外合,奪取雁門關。消息傳開,營中一片嘩然,不少曾被馮奎拉攏的士兵嚇得連夜逃跑,兵力頓時少了三成。
更棘手的是糧草。李嵩當權時,將鎮北軍的軍餉糧草克扣大半,如今庫房里只剩下夠全軍吃半個月的粗糧,連過冬的棉衣都還沒著落。負責糧草的軍需官是個干瘦的老頭,捧著賬本哭喪著臉:“統領,不是屬下不盡力,實在是……去年的冬衣被馮奎拿去倒賣了,換了銀子給他自己修豪宅。現在北疆的商戶都被蠻族搶了,想買糧食都沒地方買啊!”
梁霜看著賬本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只覺得頭皮發麻。沒有糧草,別說打仗,恐怕過不了冬,士兵們就得凍餓而死。她讓趙勇快馬加鞭回京城求援,可半個月過去了,京城那邊卻杳無音信——她知道,朝中反對她的人不少,恐怕有人在暗中作梗。
“統領,要不……咱們去搶蠻族的糧草?”周猛急得抓耳撓腮,“聽說黑石寨的蠻族部落剛搶了一批糧草,就在離雁門關五十里的黑風口。”
梁霜搖頭:“蠻族是游牧民族,糧草分散,硬搶只會打草驚蛇。而且咱們兵力不足,萬一中了埋伏,得不償失。”
正發愁時,石磊興沖沖地跑進來:“統領!關內來了支商隊,說是來給咱們送糧草的!”
梁霜愣住了:“商隊?北疆哪來的商隊?”
她跟著石磊走出大營,只見關隘下停著幾十輛馬車,為首的是個穿著青布長衫的年輕人,面容俊朗,眼神溫和,正指揮著伙計卸糧草。看到梁霜,年輕人拱手笑道:“梁統領別來無恙?在下蘇文,奉家師之命,特來送糧草。”
“蘇文?”梁霜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是京城“濟世堂”的少東家,當年父親在京城養傷,曾受過濟世堂老掌柜的恩惠。
“蘇公子,北疆兇險,你怎么敢帶這么多糧草來?”梁霜問道。
蘇文指著馬車上的糧草:“這里有五千石糧食,兩千件棉衣,還有一些療傷的藥材。家師說,梁將軍當年鎮守北疆,護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如今他女兒有難,咱們不能袖手旁觀。這些糧草,是京城的商戶湊的,算是給北疆將士們的一點心意。”
梁霜看著那些飽滿的糧食、厚實的棉衣,眼眶忽然一熱。她原以為京城的人早已忘了北疆的苦,卻沒想到有人千里迢迢送來溫暖。
“蘇公子,大恩不言謝。”她鄭重地拱手,“只是這些糧草,我會記在賬上,等鎮北軍緩過來,一定加倍奉還。”
“統領說笑了。”蘇文笑著擺手,“家師說,護國安民不是將士們一個人的事。北疆安穩,京城才能太平。對了,家師還讓我給您帶句話——‘民心如水源,堵則潰,疏則通’。”
梁霜心中一動。蘇老掌柜的話,是在提醒她,軍心民心都要慢慢疏導。她正想再問些什么,忽然看到蘇文身后的馬車上,放著一盆開得正艷的紅梅——在這黃沙漫天的北疆,顯得格外刺眼。
“這梅花……”
“哦,這是家師讓帶給統領的。”蘇文解釋道,“他說北疆苦寒,讓您看著這梅花,就像看到京城的春天。”
梁霜看著那抹嫣紅,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紅梅雖艷,卻能在寒冬里扎根,就像北疆的百姓,看著柔弱,實則堅韌。她輕輕撫摸著花瓣,低聲道:“替我謝過蘇老掌柜。告訴他,北疆的春天,很快就會來的。”糧草的問題暫時解決,梁霜卻不敢松懈。她知道,蠻族絕不會善罷甘休。黑石寨的首領哈赤是個野心勃勃的家伙,多年來一直覬覦中原的富庶,如今馮奎倒了,他必定會趁機發難。
果然,三日后,巡邏的士兵回報:黑石寨的蠻族騎兵在黑風口集結,人數不下五千,看架勢是要進攻雁門關。
“統領,要不咱們先下手為強?”周猛摩拳擦掌,“趁他們還沒站穩腳跟,咱們帶三千騎兵沖過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不可。”梁霜指著輿圖上的黑風口,“那里地勢險要,兩側是懸崖,中間只有一條窄路,是打伏擊的好地方。哈赤故意讓咱們看到他集結,就是想引咱們過去。”
“那怎么辦?”石磊急道,“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打過來吧?”
梁霜的目光落在輿圖邊緣的一個小村落上——那是個叫“月牙泉”的村子,離黑風口只有十里,是蠻族騎兵的必經之路。她沉思片刻,忽然道:“趙勇,你帶五百人,連夜去月牙泉,把村民都轉移到關內,再在村子里埋下炸藥。周猛,你帶一千人,在黑風口左側的懸崖上埋伏,等蠻族進入月牙泉,就用滾石堵住他們的退路。”
“那統領你呢?”趙勇問道。
“我帶剩下的人,夜探敵營。”梁霜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哈赤以為我會守在雁門關,我偏要讓他知道,鎮北軍不是只會被動挨打的。”
當晚,月黑風高。梁霜換上夜行衣,帶著老馬和二十名精銳,悄無聲息地摸向黑風口。老馬雖然少了一條胳膊,卻熟悉蠻族的習性,他在前面引路,避開巡邏的哨兵,很快就到了蠻族大營外。
營中燈火通明,隱約能聽到蠻族士兵的狂笑聲。梁霜趴在沙丘后,用望遠鏡觀察——大營的布局雜亂無章,帳篷東倒西歪,看起來防備松懈。但她注意到,主營周圍的帳篷間距格外均勻,帳篷下隱約有金屬反光——那是隱藏的弓箭手。
“哈赤在耍花樣。”梁霜低聲道,“他故意裝作防備松懈,是想引咱們進去。”
老馬點頭:“蠻族的規矩,主營周圍要插狼旗,可你看,這里連一面狼旗都沒有,肯定有詐。”
正說著,主營里傳來哈赤的咆哮聲,似乎在訓斥手下。梁霜心中一動,對老馬道:“你帶十個人在這里接應,我去主營看看。”
她像只靈貓,借著帳篷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靠近主營。帳篷的布簾沒拉嚴,露出一道縫隙.
她像只靈貓,借著帳篷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靠近主營。帳篷的布簾沒拉嚴,露出一道縫隙,梁霜屏住呼吸,順著縫隙望去——
帳內燈火如豆,哈赤正背對著門口,手里把玩著一枚狼牙令牌。他身材魁梧如熊,披著件黑貂皮襖,腰間掛著把鑲嵌寶石的彎刀,正是當年被他親手砍下的漢朝使者的佩刀。帳下站著個穿青色胡服的漢人,背對著門口,看不清面容,只聽他聲音陰惻惻地說:“哈赤首領放心,雁門關的糧草撐不過一個月,梁霜那丫頭就算有通天本事,也難救鎮北軍。等她派人去搶黑風口的‘糧草’,咱們就把月牙泉炸了,讓她和殘兵一起埋在沙子里。”
哈赤粗聲大笑:“還是先生妙計!等拿下雁門關,我黑石寨的騎兵就能直搗京城,到時候讓南朝的皇帝給我牽馬!”
“不急。”漢人冷笑,“梁霜手里有天子金牌,又得了民心,硬拼怕是討不到好。咱們先讓她嘗嘗眾叛親離的滋味——我已在她軍中安插了眼線,等時機成熟,自會有人替咱們取她項上人頭。”
梁霜心頭一震——難怪馮奎能輕易勾結蠻族,原來軍中還有更深的內鬼!她正想再聽下去,忽覺頸后一陣風,猛地側身,只見一把匕首擦著她的咽喉飛過,釘在帳篷的木柱上!
“有刺客!”帳內傳來哈赤的怒吼。
梁霜知道行蹤已暴露,當機立斷,抽出腰間軟劍,斬斷帳篷的繩索。帆布轟然落下,將帳內的燈火壓滅。她借著黑暗,翻身躍上旁邊的駱駝,低喝一聲:“撤!”
老馬等人早已備好馬匹,見她沖出,立刻策馬跟上。蠻族士兵舉著火把追出來,箭如飛蝗般射來,梁霜回身一劍,挑落數支冷箭,卻見一支狼牙箭直奔她心口——那箭簇泛著幽藍的光,顯然淬了毒!
“統領小心!”老馬嘶吼著撲過來,用身體擋在她身前。狼牙箭深深釘入老馬的后背,他悶哼一聲,卻死死抓住梁霜的馬韁:“走……別管我……”
“老馬叔!”梁霜目眥欲裂,想翻身下馬,卻被趙勇死死按住:“統領!再不走所有人都得死!”
蠻族的騎兵已追至身后,哈赤的咆哮聲越來越近。梁霜看著老馬倒在血泊中,看著他獨臂伸向天空的模樣,忽然想起十年前狼山關之戰,他也是這樣用身體護住父親的帥旗。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猛地勒轉馬頭,聲音帶著血腥味:“趙勇,傳令下去,按原計劃行事!周猛的滾石隊,給我把黑風口堵死!”月牙泉的黎明總是來得很晚。當第一縷陽光爬上沙丘時,梁霜已帶著士兵在村子里布好了炸藥。村民們被轉移到關內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攥著她的手,將一袋曬干的沙棗塞給她:“姑娘,這是月牙泉的沙棗,填肚子。當年梁將軍守關時,最愛吃這個。”
梁霜握著溫熱的沙棗,忽然想起父親總說,北疆的沙棗看著干癟,嚼起來卻有股韌勁,像極了這里的百姓。她將沙棗分給士兵,自己留了一顆,含在嘴里,那股酸澀混著甘甜的滋味,讓她瞬間清醒——老馬的血不能白流,鎮北軍的旗不能倒!
“報!”哨兵氣喘吁吁地跑來,“蠻族騎兵來了!大概五千人,正往月牙泉這邊來!”
梁霜登上村口的瞭望塔,只見遠處的沙丘后揚起滾滾煙塵,黑色的騎兵如潮水般涌來,領頭的正是哈赤。他顯然以為梁霜會守在雁門關,根本沒料到這里有埋伏,騎兵們大搖大擺地進入月牙泉,馬蹄踏過干枯的河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就是現在!”梁霜揮下令旗。
“轟——轟——”
埋在地下的炸藥轟然炸開,月牙泉的河床瞬間塌陷,前排的騎兵連人帶馬墜入深坑。哈赤大驚,正要下令撤退,卻聽兩側的懸崖上傳來吶喊聲,周猛帶著士兵推下滾石,將唯一的出口堵得嚴嚴實實!
“中計了!”哈赤怒吼著拔刀,“殺出去!”
蠻族騎兵瘋狂地沖擊滾石堆,卻被梁霜安排的弓箭手射得人仰馬翻。梁霜站在瞭望塔上,看著下方的廝殺,忽然注意到哈赤身邊有個穿青色胡服的身影——正是昨夜帳內的漢人!他沒有參與廝殺,反而悄悄溜到村子的西北角,似乎想從那里突圍。
“趙勇,跟我來!”梁霜躍下瞭望塔,提劍追了上去。
那漢人跑得極快,轉眼就到了村邊的沙丘。梁霜追上他時,他忽然轉身,臉上帶著詭異的笑:“梁統領,別來無恙?”
看清他面容的瞬間,梁霜如遭雷擊——那人竟是太醫院的一個醫官,當年父親中毒時,他就在旁邊記錄脈象!
“是你!”梁霜的聲音都在發抖,“李嵩的余黨?還是……”
“還是什么?”漢人摘下腰間的玉佩,那玉佩上刻著“李”字,“我是李嵩的侄子,李默。當年你父親發現我們叔侄私通蠻族,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牽機引是你配的藥!”梁霜終于明白,張啟明只是替罪羊,真正的劊子手在這里!
“答對了。”李默抽出匕首,“可惜太晚了。你以為馮奎是內鬼?錯了,鎮北軍里一半的校尉都是我李家的人。等你死了,他們就會打開雁門關,讓哈赤的騎兵踏平北疆!”
匕首帶著風聲刺來,梁霜揮劍格擋。李默的武功竟不在馮奎之下,招招狠辣,招招致命。纏斗間,梁霜忽然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傷疤——那是當年父親在軍營教士兵練刀時,不小心被刀刃劃傷的,當時父親還笑著說“醫者的手,不該沾血”。
“你曾是父親的親兵!”梁霜厲聲喝問。
李默的動作猛地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是又如何?他給我的,不過是一碗糙米飯,一身舊鎧甲!李家給我的,是金銀財寶,是高官厚祿!”
“所以你就背叛他?”梁霜的劍刺穿了他的肩膀,“你忘了是誰在你高燒不退時,背著你走了三天三夜找郎中?忘了是誰把自己的棉衣給你穿,自己凍得咳血?”
李默捂著傷口后退,臉上的猙獰漸漸變成痛苦:“我……我沒忘……可我沒辦法……李嵩用我娘的性命威脅我……”
“所以你就看著他毒殺父親,看著鎮北軍落入奸賊之手?”梁霜的劍抵住他的咽喉,“老馬叔為了護我而死,他的獨臂,是為你擋的狼牙箭!你對得起他們嗎?”
李默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他癱坐在沙地上,匕首掉在一旁:“我對不起梁將軍……對不起老馬……統領,殺了我吧……”
遠處傳來哈赤的慘叫,周猛已帶著士兵沖了下來。梁霜看著李默痛苦的臉,忽然收劍:“我不殺你。”她解下腰間的金牌,扔在他面前,“帶著這個去見陛下,把李家私通蠻族的證據交上去。若你還有一絲良知,就告訴天下人,梁戰的女兒,絕不會讓北疆的血白流!”
李默捧著金牌,看著梁霜轉身離去的背影,忽然朝著她的方向重重叩首。風沙卷起他的淚水,落在滾燙的沙地上,瞬間干涸。月牙泉的硝煙漸漸散去。哈赤被周猛斬于馬下,五千蠻族騎兵死的死,降的降,黑石寨的威脅終于解除。但鎮北軍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老馬和三百多名士兵永遠留在了那片沙丘,他們的尸體被黃沙半掩,手指卻都朝著雁門關的方向。
梁霜親自為死難的士兵擦洗傷口,為老馬整理遺容。當她解開老馬的衣襟時,發現他貼身藏著一塊褪色的紅綢,里面包著半塊干糧——那是十年前狼山關之戰,父親分給大家的干糧,他一直留到現在。
“老馬叔,咱們回家了。”梁霜將紅綢系在他的手臂上,聲音哽咽。
安葬士兵的那天,北疆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雪花落在墓碑上,落在“忠勇”石碑上,落在梁霜的發間,像為逝者披了層素紗。幸存的士兵們站在雪地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寒風卷起他們的鎧甲,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統領,京城的信使來了!”石磊捧著一封信跑過來,臉上帶著喜色,“陛下說,李默已將李家罪證呈上,朝中奸黨被一網打盡!還說要親自派欽差來北疆,給咱們送糧草和棉衣!”
梁霜接過信,手指撫過信紙,上面的字跡帶著少年天子的急切:“梁統領,北疆苦寒,朕知你不易。待春暖花開,朕必親赴雁門關,為梁將軍和死難將士立碑。大胤河山,有你守護,朕心甚安。”
她抬頭望向關外的戈壁,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凝成細小的冰晶。遠處的烽火臺又燃起了狼煙,這一次,不是警報,而是召集散落的鎮北軍舊部的信號。趙勇說,這幾日已有不少老兵聞訊趕來,他們帶著自家的子弟,帶著藏起來的兵器,說要跟著梁統領,守好北疆的每一寸土地。
“周猛,”梁霜轉身道,“傳令下去,明日開始整修關隘,訓練新兵。告訴弟兄們,冬天快到了,但春天總會來的。”
周猛用力點頭,轉身去傳令。雪地里,士兵們開始清理戰場,修補帳篷,有人哼起了鎮北軍的軍歌:“朔風卷黃沙,鐵甲映殘霞,守我疆土,護我中華……”歌聲在風雪中回蕩,越來越響,仿佛能穿透云層,傳到遙遠的京城。
梁霜走到“忠勇”石碑前,伸手撫摸父親的字跡。石碑上的刻痕里積了雪,像一行未干的淚。她忽然明白,父親留給她的,從來不是什么爵位和兵權,而是“忠勇”二字——是對家國的忠,是對百姓的勇,是風雪里不折的脊梁,是絕境中不滅的信念。
暮色降臨時,雪停了。夕陽從云層中鉆出來,將雁門關染成一片金紅。梁霜站在關隘上,看著士兵們在雪地里操練,看著遠處的牧民趕著羊群歸來,看著炊煙在關內升起。她腰間的玄鐵令牌在夕陽下泛著光,腕間的紅綢隨風飄動,像父親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肩膀。
“父親,”她輕聲說,“你看,北疆的雪,快化了。”
關外的風依舊凜冽,但吹在臉上,已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梁霜知道,前路依舊漫長,蠻族的殘余勢力還在蠢蠢欲動,朝中的暗流尚未平息,北疆的百姓還在等著一個安穩的春天。但她不怕。
因為她的身邊,有越來越多的鎮北軍將士;她的身后,有期盼安寧的百姓;她的心里,有父親留下的“忠勇”風骨。鐵甲凝霜,卻凍不住滾燙的熱血;朔風如刀,卻斬不斷挺直的脊梁。
夜色漸濃,雁門關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串溫暖的星辰,掛在北疆的夜幕上。梁霜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劍鞘上的冰碴在燈火下閃著光。她知道,只要這盞燈不滅,只要鎮北軍的旗不倒,北疆的春天,就一定會來。而她,梁戰的女兒,將在這里,守著這片土地,守著這份信念,直到青絲染霜,直到鐵甲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