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歸鄉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山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哐當”聲,仿佛每一次顛簸都要將這輛老舊的大巴車拆散架。揚起的黃棕色塵土,如同一條懶洋洋的土黃色巨龍,跟隨著車尾,將車窗外原本應該濃得化不開的綠意都涂抹上了一層朦朧的濾鏡,看不真切,只剩下模糊的色塊在緩慢倒退。
林塵靠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額頭能感受到玻璃的微涼和車輛行駛時細微的震動。他的眼神空洞,像兩口干涸的古井,映不出任何風景,只是機械地望著窗外那些飛速倒退、又被塵土模糊的樹木和山巒。十年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著這個數字,帶著一種恍若隔世的恍惚感。十年,足以讓一座繁華都市改頭換面,足以讓青澀少年步入中年,也足以讓他從一個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熱血青年,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一個疲憊、倦怠,只想逃離的軀殼。
終于,他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云南,他的故鄉。
口袋里,貼身的位置,揣著他最后的一筆積蓄。那疊被摩挲得有些溫熱的鈔票,是他從人人艷羨的科技公司總工程師位置上憤然辭職后,僅剩的所有。這個身份,曾是他在大城市立足的資本,是父母口中的驕傲,是同學聚會時眾人矚目的焦點??偣こ處?,聽著風光無限,意味著高額的薪水,意味著在行業內的話語權,意味著出入高檔寫字樓,接觸的都是精英人士。
可只有林塵自己知道,那光環背后是怎樣的千瘡百孔。無休止的加班,項目上線前的徹夜不眠,為了一個小數點后的誤差而與團隊爭得面紅耳赤。這些體力上的透支,他都能忍受。真正讓他感到窒息的,是那無處不在的爾虞我詐,是辦公室里復雜詭譎的人際關系。
他曾以為,憑借自己過硬的技術和拼命三郎的工作態度,就能在那個鋼筋水泥的叢林里闖出一片天。他相信技術是純粹的,代碼是不會騙人的。然而現實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他嘔心瀝血研發的核心技術,轉眼間就被上司據為己有,成了別人晉升的墊腳石;他信任的兄弟,為了爭奪一個副總裁的位置,背后給他捅了最致命的一刀,散布謠言,惡意中傷,將他負責的項目搞黃;他曾為之付出真心的合作伙伴,在利益面前,毫不猶豫地撕毀了合同,卷走了前期投入……
那一張張看似友善的笑臉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算計和冷漠?那一句句冠冕堂皇的承諾之下,又埋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目的?林塵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困在蛛網上的飛蛾,無論怎么掙扎,都只會被纏得更緊。那張無形的網,勒得他喘不過氣,讓他幾乎要窒息。無數個深夜,他獨自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望著窗外城市璀璨卻冰冷的燈火,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迷茫和孤獨。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這樣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最終,那根緊繃了太久的弦,還是斷了。在又一次因為權力斗爭而被迫背鍋,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項目被肢解拆分后,林塵沒有爭吵,沒有辯解,只是平靜地遞交了辭職信。
當他將這個決定告訴遠在云南的父母時,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母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阿塵,你……你瘋了嗎?那么好的工作,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父親則更為直接,語氣嚴厲:“是不是在外面闖禍了?還是得罪人了?跟爸說實話!”
林塵只是疲憊地說:“爸,媽,我沒闖禍,也沒得罪人。我就是……累了,想回家了?!?/p>
是啊,累了。太累了。那顆曾經熾熱、充滿激情的心,在日復一日的內耗和算計中,早已變得飽經滄桑、疲憊不堪。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讓他真正靜下來,喘口氣的地方。
或許,只有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這片原始而寧靜的土地,才能容納他這顆千瘡百孔的心。這里沒有林立的高樓大廈,沒有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沒有那些讓他厭惡的虛偽和算計。這里有連綿起伏的青山,有清澈見底的溪流,有清新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還有淳樸的鄉親。
大巴車繼續在蜿蜒的山路上盤旋,速度不快,像一頭年邁的黃牛,慢吞吞地挪動著。車廂里彌漫著一股復雜的氣味,有煙草味,有汗味,還有乘客攜帶的農副產品散發出的土腥味。偶爾有人用帶著濃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話交談著,話題離不開莊稼的收成,誰家的孩子在外打工寄回了多少錢,或是村里哪個老人又添了重孫子。
這些瑣碎而真實的聲音,非但沒有讓林塵感到煩躁,反而奇異地讓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下來。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吧?沒有那么多宏大的敘事,沒有那么多驚心動魄的“成功學”,只有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卻充滿了煙火氣和人情味。
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山路,那時還沒有通大巴,只有偶爾經過的拖拉機,或者靠雙腳一步步丈量。山上的野花,山間的野果,雨后泥土的芬芳,還有夜晚漫天的繁星……這些記憶,如同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在他腦海深處沉寂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些。
在城市里,他住的小區安保嚴密,窗戶外面是防盜網,夜晚看到的只有對面樓宇的燈光和灰蒙蒙的夜空。他有多久沒有看到過那樣清澈的、仿佛能洗滌靈魂的星空了?
他要回家,回到那個早已在記憶中褪色的小山村。那個村子叫什么來著?哦,對了,叫“石頭寨”,因為村口那塊巨大的、形狀奇特的石頭而得名。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不知道村里的路有沒有修好,不知道小時候一起爬樹掏鳥窩的伙伴們現在怎么樣了,也不知道父母的身體是否還硬朗。
辭職的念頭一旦產生,就像瘋長的野草,再也無法遏制。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座讓他愛恨交織的城市。沒有和任何人告別,除了告知父母,他斷絕了和過去大部分人的聯系。微信朋友圈停更,手機號也準備在安頓下來后換掉。他只想徹底地與過去切割。
他要在石頭寨,開一家小小的民宿。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塵宿”。
塵,是他的名字,林塵。也是他想要拂去的,過往那些不堪的塵埃。宿,是歸宿,是港灣,是他未來想要棲息的地方。
開民宿,這個想法在他辭職后的那段迷茫期里,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灰暗的心境。他不想再去搞什么復雜的技術,不想再去和人勾心斗角。他只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理一個小小的院子,種點花,養點草,接待一些同樣向往寧靜的旅人。和他們聊聊天,聽聽他們的故事,或者只是安靜地一起看看山,聽聽雨。
將過往的那些榮譽、屈辱、不甘、疲憊,所有的一切,都像沉淀泥沙一樣,沉淀在這里。讓“塵宿”成為他心靈的棲息地,也成為那些和他一樣,暫時想逃離喧囂的人們的一個落腳點。
這個想法很簡單,甚至有些不切實際。他沒有經營民宿的經驗,石頭寨那么偏僻,會有人去嗎?啟動資金也捉襟見肘。但林塵不在乎了。他厭倦了那些精密的計劃,厭倦了對投入產出比的精確計算。這一次,他只想遵從自己的內心,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哪怕最后失敗了,他也認了。
至少,他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至少,他可以找回一點生活的掌控感。
窗外的綠意似乎漸漸清晰了一些,或許是駛出了那段塵土特別大的路段,或許是他的心境發生了變化。連綿的青山如同沉睡的巨龍,郁郁蔥蔥,充滿了生機。偶爾能看到山腳下散落著幾戶人家,白墻灰瓦,在綠樹掩映下,顯得格外寧靜祥和。
空氣似乎也變得清新起來,帶著一絲絲濕潤的涼意,透過微開的車窗縫隙鉆進來,拂過林塵的臉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久違的故鄉的空氣,徹底吸入肺腑,洗滌掉胸腔里積攢多年的濁氣。
胸口那股一直緊繃著的、沉甸甸的感覺,似乎在這一刻,悄然松動了一些。
大巴車忽然放慢了速度,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集鎮。這是進山前的最后一個補給點。司機師傅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要下車買東西的抓緊了!十五分鐘后發車!”
乘客們紛紛起身,活動著麻木的腿腳。林塵沒有動,他依舊靠在窗邊,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空洞。他看著集鎮上那些低矮的房屋,路邊擺攤的小販,穿著民族服飾的行人……一切都那么陌生,又帶著一種血脈里的熟悉。
他知道,離石頭寨,已經不遠了。
十年一夢,夢醒歸鄉。前路或許依舊迷茫,未來或許充滿未知,但林塵的心中,卻奇異地生出了一絲微弱的期待。就像這山間的野草,即使經歷了漫長的寒冬,在春風拂過的時候,依然會頑強地探出頭來。
他抬手,輕輕按了按口袋里那疊最后的積蓄。不多,但足夠他暫時安頓下來,足夠他為那個叫做“塵宿”的小小夢想,鋪上第一塊基石。
車窗外,陽光透過稀薄的云層灑下來,給連綿的山巒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塵土依舊飛揚,但林塵仿佛已經能透過那層朦朧,看到山那邊,那個等待著他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他要去那里,沉淀過往的塵埃,也尋找未來的新生。大巴車重新啟動,繼續向著群山深處駛去,載著林塵,以及他那顆渴望安寧與救贖的心,奔向那個名叫石頭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