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那年我剛上初中，她躺床上拉著我的手，手背上的皮松松垮垮，像泡了水的紙。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能看見她指縫里嵌著的鉛筆灰，洗了幾十年都沒洗掉——那是畫蘭草留下的。

后來聽我爸說，奶奶家在解放前是鎮上的大戶。臨街三進的院子，青磚鋪地，門框上雕著纏枝蓮。太爺爺是讀書人，家里供著先生，奶奶跟三個姑婆一起念書，算盤打得噼啪響，毛筆字寫得比男孩還周正。這在那會兒可是稀奇事，鄰居家的姑娘早就開始學納鞋底了，奶奶卻能背《女誡》，還會算雞兔同籠。

不過這些事奶奶從沒跟我們提過。她住的老房子是后來蓋的土坯房，墻皮掉得一塊一塊的，糊著我們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她總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藤條磨得發亮，手里攥著支鉛筆，筆桿被磨得溜光，面前攤著張裁好的毛邊紙或是煙盒背面。

我們幾個小的圍著她轉的時候，她才七十出頭。我爸結婚晚，等我們這幫孩子長到能滿地跑的年紀，奶奶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梳成個圓圓的髻，用根銀簪子別著。她不怎么管我們瘋跑，就坐在那兒畫蘭草，畫得極慢，筆尖在紙上頓一下，挑起來，一道細長的葉子就出來了，線條有輕有重，看著跟院子里長的真蘭草一個樣。

“奶奶，畫朵花唄。”我哥總愛搗亂，伸手去夠她的鉛筆盒。

“蘭草的花不爭氣，”奶奶把鉛筆盒往邊上挪挪，捏著他的小手教他握筆，“你看這葉子，一節一節往上長，才有骨氣。”

她畫蘭草只用工筆的法子，一筆都不含糊。葉尖要像針尖似的帶點勁，葉腰得有點彎，像剛被風吹過。有時候畫到一半，灶上的水開了，她把鉛筆往耳朵上一夾，顛著小腳去關火，回來接著畫，那線條還能接上，一點不跑偏。

那時候我們哪懂什么工筆寫意，就覺得奶奶的鉛筆神奇。她給我們每人一支短鉛筆頭，一塊橡皮，一張廢紙，讓我們學。我哥畫得跟蜈蚣似的，我畫的像堆亂草，只有小妹老實，蹲在旁邊看奶奶削鉛筆，說“奶奶的鉛筆屑是卷起來的”。

奶奶聽了就笑，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菊花。她從不嫌我們畫得差，總說“慢慢來，畫畫跟做人一樣，得沉住氣”。她畫完了，就把畫鋪在八仙桌上晾著，我們湊過去摸，紙面上有淡淡的鉛筆印子，帶著點澀感，混著她身上的胰子味，挺好聞的。

街坊四鄰都知道奶奶會畫蘭草，有人來求畫，她從不推辭。有時候是給剛娶媳婦的人家畫一幅，說“蘭草宜家”；有時候是給要出門的后生畫一幅，說“見畫如見人，別忘了本”。她畫的時候，求畫的人就坐在旁邊聽她說話，說的都是些家常理，比如“過日子別太計較，吃虧是福”，“待人得真心，就像畫蘭草得用心”，聽著都挺實在。

有一回，我打碎了爺爺的茶壺，嚇得躲在柴房里不敢出來。奶奶找到我，沒打也沒罵，拉著我的手回屋，讓我看她畫蘭草。“你看這葉子，”她指著紙上的蘭草說，“看著軟，其實有筋，折不斷。人也一樣，錯了就認，改了就好，別學那脆生生的東西，一碰就碎。”那天她教我寫“錯”字，用鉛筆寫了滿滿一張紙，說“記住這個字，以后少犯”。鉛筆在紙上沙沙響，像蟲子在爬，倒讓我不那么怕了。

奶奶的蘭草，從來沒上過顏色，都是黑的灰的，可看著比誰家的花都精神。她常說“蘭草不用穿花衣裳，本色最好”。她自己也是這樣，一輩子就穿藏青或月白的褂子，袖口磨破了就補塊布，看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

我們長大了些，就不愛跟著奶奶畫畫了，總想著出去瘋跑。奶奶也不攔著，就坐在藤椅上看著我們，手里照樣捏著那支鉛筆，在紙上畫她的蘭草。太陽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跟畫上的蘭草似的，安安靜靜的。

后來奶奶病了，不能再畫畫了，就把她的鉛筆和橡皮分給我們幾個。我哥得了那支最長的中華鉛筆，我得了那塊方方正正的繪圖橡皮，小妹得了一疊沒畫過的煙盒紙。奶奶說“留著吧，說不定哪天想畫了呢”。

她走的前一天，精神好了些，讓我們把她的畫都找出來，鋪了一屋子。陽光照進來，滿屋子都是蘭草，灰的葉，白的紙，看著心里酸酸的。她指著那些畫說“你們看，這些草，根都在土里呢”。

那時候我還不懂，現在才明白，奶奶畫的哪是蘭草啊，她是把日子里的理，都畫進那些葉子里了。她沒跟我們說過多少大道理，可她握著鉛筆的樣子，她教我們下筆的耐心，她對誰都笑瞇瞇的樣子，比任何話都管用。

現在我也有了孩子，有時候會拿出那塊橡皮，教孩子畫蘭草。孩子畫得跟我小時候一樣難看，我就想起奶奶的話，說“慢慢來，沉住氣”。摸著橡皮上淡淡的鉛筆印，就像又看見奶奶坐在藤椅上，陽光灑在她白花花的頭發上，手里的鉛筆輕輕一動，一片蘭草葉子就活了過來。

奶奶的蘭草，沒留下多少，大多都送人了。可她畫蘭草的樣子，她削鉛筆時的專注，她拉著我的手時的溫度，都像那些蘭草的根，深深扎在我心里。有時候遇到煩心事，就想想奶奶的蘭草，想想她那句“折不斷的是筋，改得了的是錯”，心里就敞亮多了。

原來最好的教導，從不是板著臉說教。就像奶奶的蘭草，安安靜靜地長在紙上，也長在我們心里，一節一節往上長，帶著股子韌勁，一輩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