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暖,窗外漸漸有了鳥啼蟲鳴。
這日午休,白晝看著眼前透著暖光的窗簾,忍不住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拉開一條縫,久違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從來這開始沒有拉開過這窗簾,所以這時他才驚奇地發現:這陽臺欄桿下居然正對著花園,早春剛冒芽的春草與紅花相互掩映著,從上方看好似一幅油畫。
白晝目光又向上移,對面是熟悉的福利院院子,白色小樓,還依稀能瞧見自己之前偷看江空彈琴的那個灌木叢。
日子改變了不少,但他望著的那道光依舊未減暗分毫。
他將玻璃門輕輕拉開一條縫隙,一絲涼風拂進來,再拉上薄窗紗,坐回床上,迅速卷來的困意馬上占據了他整個身體。
“小晝,小晝起來吧。”
白晝翻個身,微微睜開眼睛,應一聲:“好。”
速速爬起來,鋪好床鋪,打開門江空對上白晝的目光微微一笑:“下午好。”
“下午好。”白晝聲音低低地應答。
兩人一前一后地下樓,在二樓分開,白晝又下到一樓去補習高三內容,江空則去學堂聽課。
白晝正往下走著,忽然聽見身后江空叫他:“你已經補到高三的內容了嗎?”
白晝轉過身微微應一聲:“嗯。”
“加油,先大概學會,只要能理解就好。我等你。”江空彎著眼睛直笑,“你去上課吧。”
白晝點點頭,轉身繼續往下走,心中卻在雀躍:哇,江空說要等他。
江空看著樓梯下那個身影,眼中有一絲微光。
日子又在慢慢地過,只不過多了一份中午的陽光。
這晚十一點半左右,白晝又回到了房間,洗漱完躺在床上,他看向窗簾,有隱隱的月光灑進來。
中午的陽臺那么美,那么夜晚的呢?
白晝翻身下床,輕輕撥開窗紗,打開玻璃門,晚風拂過來,周圍漆黑一片。
他走到陽臺上的桌椅旁,拉開椅子坐下,抬頭望著遠方的夜空,星星點點明月陷落其間。
白晝低聲嘟囔著:“晚上真好,安安靜靜的什么都沒有。以前沒有保育員的呵斥,他們的打罵。現在沒有惱人的功課,只有月亮。”
“小晝?!”
白晝怔住,緩緩轉過頭去,只見這陽臺被一個半人高的花壇分成兩半,那邊有人正有些驚奇地叫他。
白晝嚇得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腿不小心磕到桌邊,發出沉悶聲響:“哥……我……”
“慢點。”江空無奈笑笑,“你怕什么?”
“我…沒事,就是想來看看月亮。”白晝有些緊張地低下頭,支吾地問,“哥,你呢?”
“我來透口氣。”說著他倚在欄桿邊抬頭看月,不再說話。
白晝慢慢坐回去,手撐在椅子上,繼續看向夜空,只不過這次眼底不再空空蕩蕩的,只有一片漆黑,還印出了一輪明月和一個白衣的人影。
白晝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回屋的,只是在次日起床時記得昨晚的圓月。
今天安白蓉又給他教了一首新曲子,是五級的考級曲目《野蜂飛舞》。看著如同亂麻一般的譜子,白晝有些頭疼,但沒有辦法,只能在安白蓉的教導下小心地吹著。
一個小時不間斷地吹奏,白晝口干舌燥,邊在廚房喝水邊心在心中暗想:這個半音階真的好難。
他上樓去取自己的學習用具,卻在樓梯間聽見了蜂鳴,鋼琴聲仿佛在應和他一般,也是野蜂飛舞。只不過,不同于他吹出的磕磕絆絆,這琴聲真的造出了一群野蜂飛舞在陽光之下。
白晝腳步微微頓了頓,半晌才繼續往上走,取了東西又下樓,待坐進小房間,他才慌亂地揉揉臉心中回味:他彈的真好。
又是平常的一天,但白晝隱隱有些期盼夜晚,今天不知道月亮圓不圓,他會不會出來。
白晝心里想著手下卻不停,快速地完成了今日的功課,一沓作業帶著漂亮的字跡整齊地碼在一邊。
看看時間才十一點,他起身出門往自己房間走。洗完澡,換上睡衣褲,他拉開陽臺門,先探出腦袋看看外面,確定沒人才溜出來。坐在椅子上望向夜空面上平靜,內心卻十分緊張。
他來不來啊?萬一不來怎么辦?
正糾結著,耳邊傳來了咔嚓一聲門響,白晝急忙扭過頭去,江空對上他的眼睛淡淡一笑:“你果然在這。”
白晝有點害羞,自己想看到他的愿望表現得有這么明顯嗎?
江空對他招招手:“小晝過來。”
白晝不明所以:叫他做什么?”
他起身靠近分隔用的花壇,江空站在另一邊,手中捧著一個小鐵皮盒子:“這是廚房柳姨做的。”江空打開盒子遞到白晝面前,“你嘗嘗。”
白晝驚詫低頭,里面躺著幾枚曲奇餅干,焦黃焦黃,上面撒著榛子碎。他愣住了,呆呆看向江空。
江空拍拍他的頭笑道:“接著啊,這都是你的,注意別讓別人發現了。柳姨是偷偷做的。”
白晝傻愣愣地接過盒子慌亂道:“哥,你不吃嗎?”
“我吃了兩塊,剩下的給你。”
“謝…謝謝…”
江空坐回桌邊開口:“你喜歡夜晚嗎?”
白晝點點頭:“嗯,喜歡。”
江空笑起來:“你叫白晝卻喜歡夜晚,為什么?”
白晝紅著臉也小聲在笑:”因為有月亮,而且晚上很安靜,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用害怕了。”
“害怕?怕什么?”江空偏頭關心問。
“沒事的,我現在都不用怕了。”白晝抬眸看向江空。
隱隱有蟬在長鳴,風輕輕地吹著帶著仲春獨有的淡然。
不知道什么時候,江空喊他:“小晝,進去休息吧,明早還要早起。”
白晝從思緒中回過神,應聲:“好。”
兩人進入房間,白晝鉆進被子,很快便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翌日,白晝穿好衣裳,正準備出去,卻突然瞟到了桌上的餅干盒,他端起盒子想了想將它塞進衣柜,并用衣服蒙得嚴嚴實實,這才出了門,下樓開始一天的功課。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了,白晝推開門卻見門外餐桌旁已經站了兩個人。江空看見白晝微微一抬頭,臉上是深深的無力與死寂黯然。
安白蓉抓起一旁的一個大袋子,面色鐵青帶著些瘋狂,她將帶子倒轉過來,叮嚀哐當,里面的東西全都掉到了地上。
白晝愣愣地站在一旁,見此情形怔怔地去看:水彩筆,水彩顏料,畫紙,調色盤,還有一堆畫稿似的東西。
白晝正驚嘆于那些畫的數量和美麗,卻發現江空的身子輕輕地在抖,他手里死死抓著一個畫板,上面夾著一幅畫。
白晝看向那幅畫,看清時卻被震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畫上畫的是一幅他極為熟悉的場景:靜靜的天空下是一棟小白樓,樓下是一個院子,有黑欄桿圍住,還有一叢小灌木。
這是從江空房間俯瞰自己以前藏身處的畫面。
這幅畫細膩描繪出了每個細節,在灌木中還勾勒出了一個白色的人形,明顯是還沒細化。這畫的是他?!
“這是什么?!什么!”安白蓉歇斯底里的怒吼拉回了白晝的思緒,“空空啊!這是什么啊?”
安白蓉一雙原本柔情帶水的眸子瞪得滾圓,她突然又軟下聲音,面上是在笑著勸哄,聲音又帶著哭腔給人一種驚悚的分裂感。
江空臉色發白,想往后挪,安白蓉卻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空空,這些東西哪里來的呢?說呀,說呀!”
她驀地怒吼一聲,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小銀刀。
那把刀十分精美,看起來像是收藏用的,但是看到刀刃卻依舊有可以嗜血的鋒利程度。
江空眼瞳一縮,動作頓住了:“媽!”
安白蓉拉起袖子,白晝在那一閃而過的細長胳膊上,看見了無數條如蚯蚓般盤虬著的疤痕,觸目驚心。
安白蓉提起小刀,朝著小臂便劃了下去,刀刃劃開皮膚,翻出里面的血肉:“你說呀!這是哪來的。”
白晝劇烈顫抖起來,驚恐地盯著安白蓉正在淌血的胳膊。
江空擁上去正想去搶刀,冷不防手中卻一空,安白蓉提著那畫板用一雙血紅的眸子瞪著江空,然后提起還在滴血的刀扎了下去,一刀,兩刀…
那幅本來顏色清新淡雅的水彩畫作染上了血液的黏紅。
江空看著這場景愣在了原地,半晌后他呢喃道:“媽,你放過我吧,別扎了…”
安白蓉扔下已經成為廢紙的畫,臉上掛著淚痕,還有剛剛從手上蹭到的血,看向江空淡然笑道:“空空快告訴媽媽,這是哪來的?”
“我,我請人送過來的。”
“誰?”
“…就是你不久前打發走的那個阿姨,這些是他在我生日那天給我送的禮物,我偷偷藏起來了,沒讓你發現。媽,你的胳膊……”
安白蓉相信了他說的話,緩步走過去用沾血的手摸摸江空的發頂:“空空,以后聽話點,別讓媽媽疼了好嗎?”
江空麻木地點頭,眸中沒有一絲情緒。
安白蓉轉眸看向白晝道:“小晝快來吃飯,吃完和空空上課去。”正說著又招呼一名女傭,“來,過來給我處理一下。”
女傭見怪不怪地跟上她進了衛生間,仿佛是已經習慣了。
白晝一動也不敢動,全身都在發顫,他小心地看向正傻站在爛畫板前的江空。
江空感受到他的目光,偏過頭勉強笑了笑:“小晝,別怕過來吃飯吧。”
他拉開白晝的位置,沖他微微一點頭,白晝雙腿發軟,腦中一片混沌,已然不能思考,他緩緩走向桌邊,眼神迷茫地看著江空,然后吃起碗中的米粥。
江空注視著他開口:“對不起。”
白晝沒吱聲,還是埋頭吃著。
安白蓉已經回來了,她對白晝說:“小晝快點吃,吃了去補課。”
白晝慢慢地點頭。
三人無言,待到兩人要分開去上課時,白晝微微回眸擔憂地看向江空,沒等對方發現便匆匆收回視線。
這一天與往日沒有任何差別,好似早晨的事并未發生,安白蓉依舊典雅溫柔,看不出絲毫早晨瘋狂的樣子。
白晝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回到房間,房間被人翻過,不少東西的布局都變了他心中一慌撲向衣柜翻出那餅干盒。
還好,他們沒找到。
他洗過澡,一出浴室便發現陽臺處有暖色的燈光,白晝捧起桌上的餅干,遲疑片刻,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江空把燈打開了,目光無焦點地望向虛空,聽見聲響他回過神來。
“哥。”白晝走到花壇邊,打開餅干盒遞出去,“我們一起吃。”
江空愣了一剎,連忙起身,捏起一塊餅干放進口中,當榛子碎敲擊牙齒時,他的眼眶一熱,落下淚來。
江空慌忙擦去淚珠,對白晝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啊,讓你看笑話了。”
白晝不語,探身過去一把抱住了江空,花壇隔在兩人中間,江空聽見懷中人壓低的嗚咽:“哥,我怕…”
今晚的月被云遮了半邊,只探出一點頭來窺探人間,白晝慢慢放開手,有些尷尬地吸吸鼻子:”哥,對不起。”
江空沒說話,只是默默看著他,目光中有藏不住的憐惜,他拍拍白晝的肩輕聲道:“沒事的,別怕,今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晚安。”
“…晚安。”
白晝縮回被窩里,望著窗外昏黃的燈光:他還沒睡。
白晝摸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又是在想什么,迷茫地思索著,他做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夢。
夢里他在追太陽,邊追還邊喊著什么,接著他一腳踏進了一個水塘,他驚醒了過來。
白晝直起身看著床頭上的時鐘,還有幾分鐘就要起床了,于是他便先爬起來洗漱更衣。整理好心情推開門走出去和同樣剛出門的江空碰了個面。
江空面色算不上多好,但也不是太蒼白。他淺笑著開口:“小晝早安。”
白晝也點頭:“哥,早安。”
“今天我要彈《Komorebi》注意聽好了。”江空壓低聲音道,“走吧,下樓。”
白晝跟著他背后遲疑著問:“哥,你也喜歡《Komorebi》嗎?”
“啊?你不是喜歡嗎?你上課時無聊了就認真聽聽。”江空回眸望著他。
于是白晝在做題時留神聽著樓上的聲音,因為距離遠,聽不太清但依稀的曲調還是與窗外葉隙間的陽光一起撒進來。
這場景太過于熟悉,他來這的第二天早晨好像也是這樣的。
已經快兩個月了,是呀,自己的課也補了大半了,再過一個月他差不多就能和江空一起上課了。
白晝將演算好的題給老師拍過去,又投入進課堂中。
今日學業繁重,白晝直到十二點才上樓睡覺,他打著哈欠,洗完澡習慣性的往朝陽臺一看。便見陽臺小圓桌上似乎放了什么東西,他奇怪地拉開門走出去,一轉頭便看見原本將陽臺分成兩半的花壇不知怎么斜了過來,留出了一條小路。
白晝又將目光移回桌上,那是一個小油紙包,旁邊還有張小紙條,用一小石子壓著。
“小晝,這是柳姨新做的泡芙,我看你一直沒回來,就給你放下了。看我開辟出的小路如何,今天晚上好好睡,晚安。”
白晝拿起那小油紙包,又偏頭看看小路瞇著眼睛笑起來。
他藏好泡芙將那紙條折得小小的放在枕頭下,小聲道:“哥晚安,白晝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