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
在這一切之后?
在我要求“別再聯系”,在我懦弱地掛斷視頻,甚至在剛剛……再次拒絕視頻請求之后?
TA像個精于操縱人心的魔法師,在我以為要被深淵徹底吞噬的瞬間,隨手拋出了一根最普通的、系著陽光的繩索。
這根繩索既不是責罵,也不是乞求,更不是冰冷的確認句點,而是帶著往日那種理所當然的口吻——
“出來玩”。
它輕巧地、蠻橫地,將所有被我無限放大的沉重懸置了。
它也像一個精準的泄洪閘門,“呼啦”一下,把我那股毀滅性的緊張感稀釋了,取而代之后的是更復雜的眩暈和無措。
TA……到底在想什么?
是昨晚那句話太荒謬,被我今天的逃避襯托得更像笑話,所以TA完全不當回事,只當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還是……TA在用這種最“正常”、最若無其事的方式,給我鋪設最后一道通往懸崖邊的臺階?
TA在用行動告訴我:“看,只要你愿意退回安全區,我們依然可以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或者,這根本就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拷問?
TA清楚我的軟肋,知道“出來玩”這個指令對我有著怎樣的吸引力——它包裹著過去三年里無數的陽光、嬉笑、心照不宣的默契,是我最貪戀卻又最恐懼靠近的太陽。
TA在測試我,看我是否有膽量若無其事地去觸碰那即將熄滅的光和熱?
視線模糊地掃過那條簡單得殘忍的信息,又挪向屏幕下方那一個冰冷的“接”字,和它之上那幾段宣告友誼步入黃昏的“晚安”。
它們像一層又一層新舊疊加的傷痕,被眼前這句“出來玩”無情地覆蓋了一層虛假的、充滿誘惑力的粉飾。
去?
不去?
身體深處有個聲音在尖叫:別去!那是陷阱!TA什么都知道!昨晚的決絕,今晨的動態,那猝不及防的視頻和問題,現在這個突兀的邀請——都指向一個明確的結論——TA在等我崩潰,等我坦白,等我親手把那層薄紙捅破,然后我們所有人都可以解脫了。現在去,無異于走向斷頭臺!
可是,另一個微弱又執拗的聲音在哀求:去!快去!這是TA遞來的和解信號啊!TA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TA在用最熟悉的方式驅散我制造的所有陰霾!像過去無數次包容我的情緒、遷就我的別扭一樣!昨晚劃開的裂痕,或許……或許真的可以用一次假裝輕松的“出來玩”去暫時糊上?哪怕只是暫時的?
大腦在尖叫與哀求中被撕扯。手心里全是汗,黏膩膩的。我幾乎是無意識地,指尖伸向了手機。當冰涼的屏幕再次接觸皮膚,指尖劃過鎖屏鍵,屏幕點亮。
光。
刺痛了眼睛。
屏幕上,是TA那句“出來玩”,上面是那個未接視頻的提示通知,上面是那個“接”字,再上面是“睡了嗎?”,最底下是……永無止境的深淵。
“……”
我顫抖著呼吸,最終避開了所有可能觸碰到的歷史信息。
指尖落在輸入框。
懸停。
顫抖。
輸入,刪除,再輸入。
最后,發送出去。
我:好的。等我下。
一個用盡我所有殘余意志力拼湊出的,最接近“正常”的回應。
一個投降的信號,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發送完的一瞬間,脫力感席卷全身。
我沒有立刻動。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把灰塵照耀得清晰可見,它們在光柱里無目的地漂浮、沉落。正如我此刻的心。那只被我短暫捂死在掌心下的視頻鈴聲的幽靈,似乎還在房間里無聲地徘徊,而窗外,是等待我的盛夏烈日——熾烈,明亮,無處可藏。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床上爬起。
雙腳接觸到冰涼的地板時,像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碎了腳下這短暫構建起來的、搖搖欲墜的“和平”。
換衣服的時候,視線根本不敢在鏡子前停留一秒。我知道里面那張臉一定蒼白、浮腫,眼底布滿血絲和揮之不去的驚惶。一個即將奔赴“玩”這個光明刑場的囚徒。
拉開房門,樓道里的光線撲面而來,混合著外面滾燙的空氣。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灼熱得燙人。
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樓梯間回蕩,聽起來異常空洞。每一步都像是在向那個既定的、充滿未知的結局靠近。
樓下,陽光刺眼。蟬鳴如舊,鋪天蓋地。
而TA,就在那片光亮里等著我嗎?帶著看穿一切后的了然?帶著憐憫?帶著試探?還是僅僅……帶著一點對往昔情誼的最后挽留?
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這個叫“盛夏”的滾燙刑場,已經開始熔化我試圖套上的偽裝外殼。而這場由TA發起的、名為“玩”的審判,終于要開始了。
腳步聲踏出樓道最后一級臺階,踏進一片灼熱刺目的白茫里。
樓道里的涼氣在踏出單元門的瞬間被蒸騰干凈,黏膩的熱浪帶著陽光的暴烈。
鴨舌帽帶上,兜帽罩下。
明晃晃的光線刺得我眼前一片發白,下意識地瞇起眼,像一個剛從長久黑暗中爬出的穴居生物般不適。蟬鳴,那些永不止歇的金屬噪音,在此刻顯得尤為巨大,幾乎要將我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聲完全淹沒。
目光在刺眼的光線中艱難聚焦,急切地搜尋。
然后,我看到了。
TA就倚靠在幾步開外的門衛亭側面的蔭涼處,沒有騎單車,姿態也遠不是往日那份松弛的慵懶。腳邊孤零零地落著一個小的影子。陽光很烈,將那身影的邊緣勾勒得清晰無比,也顯得異常寂靜。沒有看手機,也沒有四處張望,只是微垂著頭,似乎在看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或者只是單純地盯著那片被太陽烤得發亮的地面。
那份安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平靜,在我眼中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疲憊。比昨晚那句沉甸甸的“晚安”更重,比清晨那個無聲的“接”字更沉。像一塊壓在湖心的巨石,即使遠觀,也能感受到那份無聲的窒息感。
TA……在等我。而我,剛剛用盡全力從“崩潰”和“逃避”的泥沼里掙扎出來,此刻每一步都像是在薄冰上行走。
我幾乎是屏著呼吸,挪了過去。腳下的路面被曬得有些發燙,熱度透過鞋底傳來。
距離一點點拉近。
TA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靠近,并未立刻抬頭。
直到我的影子終于和TA腳下的陰影有了重疊的一角,那低垂的頭顱才緩緩抬起。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心跳,在那一剎那驟然停止,隨即是失控的狂跳!呼吸梗在喉間,灼燒得發痛。
TA的眼睛,清澈如舊,此刻卻像兩口幽深的潭,所有的波瀾和疑問都被無聲地壓在了平靜的水面之下。沒有憤怒,沒有責備,沒有咄咄逼人,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安靜,以及那深潭底下清晰可見的疲憊。
那份疲憊,像一層薄紗,遮住了往日耀眼的星辰,只透出一種沉重過后的余燼微光。嘴角似乎想努力牽起一個弧度,卻只帶起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還沒成型便消散了。
我被釘在了原地。
所有預先在腦海中排練過無數遍的、蒼白無力的解釋或故作輕松的招呼語,在這個無聲的、疲憊的對視里,瞬間蒸發殆盡。喉頭像被棉絮堵塞,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的掙扎和內耗,在那雙疲憊的眼睛里,似乎都成了一個荒誕的注腳。
時間在焦灼的沉默中緩慢流淌。蟬鳴似乎都識趣地低了幾分。
陽光炙烤著皮膚,空氣粘稠得如同膠質。
“走嗎?”TA終于開口了。
不是我預想中的任何質問,不是期待中的“你磨蹭什么?”,甚至沒有一絲“出來玩”該有的雀躍。只有兩個字。聲線比平時低沉沙啞許多,像被磨砂紙打磨過一樣。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是用盡了力氣從一片沉寂的廢墟中拖拽出來的。
TA真的……如我認為的……嫌我煩……
不想和我再聯系了嗎?
這刻意維持的“正常”和“普通”,如同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在這黏稠的沉默中蔓延開,悄無聲息地擴大。
“……嗯。”
這回應輕飄飄地落在兩人之間的真空里,沒有任何反饋。TA沉默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我,也沒有立刻轉身帶路的意思。只是再次微微低了低頭,仿佛那腳下的影子比烈日下真實的我更能承載TA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