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時，天色已近黃昏。

陸時衍的車在陸家老宅門外停了整整十分鐘。蘇晚坐在副駕，看著那棟爬滿常春藤的歐式建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備用鑰匙。鑰匙的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像在提醒她此行的兇險。

“害怕嗎？”陸時衍忽然開口，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指節泛白。

蘇晚轉頭看他。夕陽的光透過車窗，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眼下的青黑比早上更重了些，卻掩不住眼底那抹決絕。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陸家拜年，少年陸時衍就是這樣站在門口，沖她笑得一臉燦爛，手里還藏著一朵偷摘的梔子花。

“不怕。”蘇晚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該來的，總會來。”

陸時衍沒再說話，推開車門走了下去。蘇晚跟著他走進老宅，紅木地板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舊木頭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十年未變。

客廳里空無一人，只有墻上掛著的陸老爺子的畫像，眼神銳利地盯著門口，仿佛在審視著什么。蘇晚的心跳快了幾分，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那畫像上的老人，曾笑著摸她的頭，說“晚晚要是我孫女就好了”。

“爺爺在樓上書房。”陸時衍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去引開他，你從側樓梯上去，保險柜在書架后面，密碼是19680723。”

那是他父親的生日。蘇晚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走向樓梯口的背影，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她沿著側樓梯往上走，木質樓梯發出“吱呀”的聲響，在寂靜的老宅里格外清晰。二樓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聲音。書房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陸老爺子低沉的咳嗽聲。

蘇晚屏住呼吸，輕輕推開門，閃身躲進旁邊的儲物間。透過門縫，她看到陸老爺子坐在書桌前，背對著門口，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正用紙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

那是陸時衍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穿著軍裝，笑得一臉意氣風發。

“阿明啊，爸爸對不起你……”老爺子的聲音帶著哽咽，“可陸家不能倒啊……爸爸也是沒辦法……”

蘇晚的心臟猛地一縮。

陸時衍的聲音在這時從樓下傳來：“爺爺，您在嗎？我帶了您愛喝的龍井。”

老爺子迅速把照片塞進抽屜，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平時的威嚴：“進來吧。”

蘇晚趁機從儲物間溜出來，快步走到書房門口，輕輕推開一條縫。書架果然在書桌對面，紫檀木的書架上擺滿了古籍，最底層的那一排明顯有被移動過的痕跡。

她迅速走到書架前，按照陸時衍說的，按住第三排中間的《資治通鑒》，輕輕向右一推。書架發出“咔噠”一聲輕響，緩緩移開，露出后面嵌在墻里的保險柜。

保險柜是老式的轉盤密碼鎖，蘇晚的指尖有些顫抖，輸入“19680723”時，指腹幾乎要磨破。

“咔——”

鎖開了。

蘇晚深吸一口氣，拉開柜門。里面沒有她想象中的合同或文件，只有一個黑色的鐵盒，和幾疊用紅繩捆著的現金。

她拿起鐵盒，入手很輕。打開一看，里面沒有筆記本，只有一捧灰白色的灰燼，和一枚燒得變形的金屬扣——那是陸時衍父親生前常穿的那件軍綠色外套上的扣子。

筆記本被燒了。

蘇晚的手指僵在半空，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她忽然想起顧晏辰說的，林浩提到“陸老爺子知道筆記本的存在”，原來他不是偷走了，而是早就銷毀了證據。

“誰在那里？”

陸老爺子的聲音陡然在門口響起，帶著震怒。

蘇晚猛地回頭，看到老爺子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地盯著她手里的鐵盒，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殺意。陸時衍也跟在后面，臉色同樣難看，顯然是被老爺子發現了。

“爺爺！”陸時衍上前一步，擋在蘇晚面前，“您聽我解釋……”

“解釋什么？”老爺子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蘇晚，“解釋你為什么帶這個害死你父親的兇手女兒來偷東西？時衍，你是不是被她灌了迷魂湯！”

“她不是兇手！”陸時衍的聲音也高了起來，“爸的死，蘇家的案子，您到底參與了多少？您把筆記本燒了，是為了掩蓋什么？”

老爺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著后退一步，指著陸時衍，嘴唇哆嗦著：“你……你懷疑我？”

“我不想懷疑您。”陸時衍的聲音低沉而痛苦，“但您得告訴我真相。”

蘇晚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祖孫倆，忽然開口：“陸老爺子，您燒了筆記本，卻留著這枚扣子，是因為愧疚嗎？”

老爺子猛地看向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個小賤人！當年沒讓你和你那個死鬼爹一起下地獄，真是便宜你了！”

“爺爺！”陸時衍厲聲喝止。

“時衍，你讓她說！”老爺子的情緒激動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我告訴你，我陸振宏做事光明磊落！蘇振海那個老東西，當年挪用公款，害陸家差點破產，我兒子就是被他氣死的！我燒了那本胡說八道的筆記本，是為了陸家的名聲！”

“胡說！”蘇晚的聲音也帶著憤怒，“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是你和林志強聯手陷害他！是你害死了他！”

“你有證據嗎？”老爺子冷笑，“筆記本被燒了，林志強在國外，林浩的話能當證據嗎？蘇晚，你斗不過我的。”

蘇晚看著他有恃無恐的樣子，忽然覺得一陣無力。她手里的鐵盒和灰燼，根本證明不了什么。

就在這時，陸時衍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

里面傳出老爺子剛才在書房里的聲音：“阿明啊，爸爸對不起你……可陸家不能倒啊……爸爸也是沒辦法……”

老爺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錄音？”

“我不想的，爺爺。”陸時衍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失望，“是您逼我的。”

蘇晚驚訝地看著陸時衍，沒想到他早就留了一手。

老爺子癱坐在椅子上，眼神渙散，嘴里反復念叨著：“完了……都完了……”

過了很久，他才抬起頭，看著陸時衍和蘇晚，聲音嘶啞地說：“是，是我和林志強做的。蘇振海發現了我們挪用公款填補陸家虧空的事，要去報警，林志強一時沖動……推了他下去。”

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我兒子……我兒子是怎么死的？”陸時衍的聲音帶著顫抖，眼神死死盯著老爺子。

老爺子閉上眼，兩行渾濁的淚水流了下來：“他發現了真相，要去自首，我沒攔住……爭執的時候，他心臟病犯了，我……我沒敢送他去醫院……”

“你眼睜睜看著他死？”陸時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絕望。

“我怕啊！”老爺子哭喊著，“我怕陸家完了！我怕你年紀太小，撐不起這個家！時衍，爺爺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陸時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忽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為了我，你害死我爸？為了我，你讓我恨了蘇晚十年？為了我，你讓我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帶著無盡的痛苦和絕望。

蘇晚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她想上前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就在這時，老爺子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蘇晚：“都是你這個小賤人！如果不是你，時衍不會懷疑我！陸家不會變成這樣！”

“小心！”陸時衍眼疾手快，一把推開蘇晚，自己卻被匕首刺中了胳膊。

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染紅了他的白襯衫，像一朵妖艷的花。

“爺爺！”陸時衍不敢置信地看著老爺子。

老爺子扔掉匕首，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報應……都是報應……”

警笛聲在這時由遠及近。顧晏辰帶著警察沖了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迅速讓人控制住陸老爺子，又讓人給陸時衍包扎傷口。

“晚晚，你沒事吧？”顧晏辰走到蘇晚面前，一臉擔憂。

蘇晚搖了搖頭，目光卻一直落在陸時衍身上。他坐在椅子上，任由醫生包扎傷口，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

她知道，他心里的那座大廈，塌了。

警察帶走陸老爺子的時候，他忽然回頭看了陸時衍一眼，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被警察扶著走了出去。

書房里只剩下蘇晚、陸時衍和顧晏辰。

“筆記本雖然被燒了，但我們在林志強以前的辦公室找到了備份的電子文件，加上陸老爺子的供述和錄音，證據鏈已經完整了。”顧晏辰的聲音有些沉重，“蘇叔叔的案子，可以翻案了。”

蘇晚的眼眶瞬間熱了。十年了，她終于等到了這句話。

可她看著陸時衍痛苦的樣子，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我先送你去醫院。”顧晏辰對陸時衍說。

陸時衍沒動，只是看著蘇晚，眼神復雜：“你……要走了嗎？”

蘇晚的喉結動了動，點了點頭：“我要去告訴媽媽，爸爸是清白的。”

“嗯。”陸時衍低下頭，看著自己流血的胳膊，聲音很輕，“也好。”

蘇晚看著他落寞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舍不得。她走到他面前，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個，還給你。”她從口袋里掏出那枚生銹的鑰匙，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是顧晏辰早上還給她的，說在她暈倒時從她口袋里掉出來的。

陸時衍看著那枚鑰匙，眼神閃了閃，卻沒有去撿。

蘇晚沒再說話，轉身跟著顧晏辰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陸時衍還坐在那里，背對著她，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在哭。

夕陽的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卻顯得格外孤獨。

蘇晚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她知道，真相大白了，父親的冤屈洗清了，可她和陸時衍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永遠地碎了。

就像保險柜里的那些灰燼，風一吹，就散了，再也回不來了。

雪又開始下了，細碎的雪粒落在蘇晚的頭發上，帶來一絲涼意。她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梔子花盛開的夏天，少年陸時衍對她說：“晚晚，等我們長大了，就一起住在有很大花園的房子里，種滿梔子花。”

那時的陽光很暖，風很輕，少年的眼神很亮。

而現在，梔子花謝了，少年不見了，只剩下無盡的風雪，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