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前一天，天忽然陰了。一早推開窗，就見檐角垂著細(xì)密的雨絲，把院子里的槐樹葉洗得油亮，空氣里浮著濕冷的桂花香，比往日更清冽些。
“怕是要下一整天呢。”民宿阿姨端著熱粥出來，見蘇清圓站在廊下，笑著遞過件厚些的針織開衫，“早晚涼，披上吧。”
蘇清圓接過穿上，指尖觸到柔軟的羊毛，暖烘烘的。院子里，林小夏正蹲在石桌旁翻相機(jī)，見雨絲落在鏡頭上，急得直拍桌子：“說好今天去河邊拍蘆葦?shù)模∵@雨下得太不是時(shí)候了。”
“下雨也有下雨的好。”溫棠端著兩碟腌菜出來，放在石桌上，“正好在屋里待著，把前幾天拍的照片整理整理，再聽聽阿姨講老故事。”
周航跟著點(diǎn)頭，從灶房拎出壺?zé)岵瑁骸拔覄倖柫税⒁蹋f灶房有炭火，等下燒壺?zé)崴蹅冎蟛杪牴适拢槐热ズ舆叴碉L(fēng)強(qiáng)？”
陸柯從客房跑出來，手里攥著副撲克牌：“還能打撲克！誰輸了誰去給桂花蜜瓶子貼標(biāo)簽——林小夏畫的貓?zhí)罅耍业弥匦庐嫞 ?/p>
林小夏“哎”了一聲，舉著相機(jī)要拍他：“陸柯你再說！我把你被油濺到跳腳的照片發(fā)群里！”
眾人鬧哄哄的，把雨天的沉悶驅(qū)散了大半。蘇清圓靠在廊柱上看，見沈硯從客房出來，手里拿著本牛皮本子——正是他那本《舊巷》的拍攝手記，頁角被雨絲打濕了點(diǎn)，他正用指尖輕輕抹干。
“在看什么？”他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院子里的雨。
“看他們鬧。”蘇清圓笑了笑，“好像這幾天過得太快了，明明才來沒多久，卻覺得像過了好久。”
“是因?yàn)樘鷮?shí)了。”沈硯把本子往石桌上放，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見她沒躲，便輕輕停住，“城里的日子總在趕，這里的日子是落在實(shí)處的——洗桂花時(shí)的水聲，劈柴時(shí)的響動(dòng)，連雨打樹葉的聲音都聽得清。”
她點(diǎn)頭。確實(shí)是這樣。在城里時(shí)，鬧鐘一響就得扎進(jìn)化妝間，拍不完的戲、趕不完的行程，日子像被抽緊的線，繃得慌。可在這里，連蹲在井邊洗桂花都覺得踏實(shí)，陽光落在手背上是暖的，桂花沾在指尖是香的，連沈硯遞來的話梅糖，甜味都能在舌尖留好久。
灶房的炭火很快燒旺了。阿姨找了個(gè)粗陶的茶罐，抓了把曬干的桂花和陳皮放進(jìn)去，坐在小凳上慢慢煮。眾人圍坐在灶房的矮桌旁，陸柯和林小夏正為“貼標(biāo)簽”的事拌嘴，張曼拿著手機(jī)翻照片，偶爾念兩句：“你看這張，清圓姐和沈老師站在銀杏樹下，光影正好。”
溫棠湊過去看，笑著撞了撞蘇清圓的胳膊：“真的，林小夏這張拍得好，沈老師看你的眼神——嘖嘖，都快溢出來了。”
蘇清圓臉上發(fā)燙，偷偷看沈硯，見他正低頭給茶罐添炭火，耳尖卻紅了，指尖捏著炭鉗的動(dòng)作都慢了些。阿姨在一旁笑：“年輕真好啊，看個(gè)眼神都能臉紅。”
雨越下越大，打在灶房屋檐上“噼里啪啦”響，倒把屋里的暖烘烘襯得更清楚。阿姨煮的桂花陳皮茶好了，倒在粗瓷碗里，琥珀色的茶湯上浮著幾粒桂花，喝一口，暖意在喉嚨里慢慢散開，帶著點(diǎn)陳皮的微苦，又混著桂花的甜。
“阿姨，您年輕時(shí)候，是不是就住這院子里？”林小夏捧著茶碗，好奇地問。
“是啊。”阿姨往灶里添了塊炭，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皺紋都軟了，“我嫁過來時(shí)，這槐樹才碗口粗呢。那時(shí)候我家老頭子總在這樹下劈柴，我就在廊下縫衣裳，孩子們圍著石桌跑，跟你們現(xiàn)在似的熱鬧。”
她頓了頓，指了指墻角的舊竹籃：“那籃子還是他編的，說給我裝野菜用，一晃快四十年了。”
眾人都安靜下來，聽著雨聲和阿姨的話。蘇清圓看著墻角的竹籃，竹條磨得發(fā)亮，編得扎實(shí)，像阿姨說的日子，不花哨，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Ｋ鋈幌肫鹕虺幍蔫F盒子，想起那張畫著兩只貓的紙，原來好的東西都是這樣，不用刻意記，卻能留很久。
午后雨小了些，變成蒙蒙的細(xì)雨。陸柯和林小夏終于停戰(zhàn)，湊在一起貼標(biāo)簽，陸柯畫的貓歪歪扭扭，被林小夏搶過筆“重畫”，兩人又鬧起來。溫棠和周航坐在廊下看雨，周航從口袋里摸出個(gè)小布包，遞給溫棠——是枚用銀杏葉做的書簽，壓得平平整整，葉脈都清清楚楚。
蘇清圓抱著膝蓋坐在灶房門口，看沈硯蹲在灶前添炭。他穿了件淺灰色的薄毛衣，袖口卷著，露出半截手腕，炭火的光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
“沈硯，”她忽然開口，聲音被雨聲蓋得輕輕的，“拍《舊巷》的最后一場戲，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那天拍訣別戲，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導(dǎo)演喊“卡”后，她轉(zhuǎn)身就往化妝間跑，跑過他身邊時(shí)，好像聽見他說了句什么，被風(fēng)刮得碎，沒聽清。后來她總想起，卻沒敢問。
沈硯添炭的動(dòng)作停了。他轉(zhuǎn)過頭，雨絲飄進(jìn)灶房，落在他發(fā)梢，沾了點(diǎn)濕。他沉默了會(huì)兒，才慢慢說：“我說，‘等殺青了，我請你去吃老街的桂花糕’。”
蘇清圓愣住了。原來不是她聽錯(cuò)了。
“那時(shí)候怕你拒絕，”他笑了笑，眼里有點(diǎn)不好意思，“你那陣子總躲著我——拍淋雨的戲我遞外套，你說不用；我給你帶話梅糖，你讓場務(wù)轉(zhuǎn)回來；連收工碰到，你都繞著走。”
她確實(shí)躲著他。那時(shí)候她剛?cè)胄胁痪茫摹杜f巷》時(shí)總怕自己演不好，他卻總幫她——臺(tái)詞卡殼時(shí)他悄悄遞提示，情緒不對時(shí)他陪她在祠堂外站著，連她隨口說喜歡吃的桂花糕，他都記著。她慌了，怕自己越界，也怕這份在意被人看穿，只好往后退。
“我不是故意的。”她小聲說，“我那時(shí)候……怕麻煩你。”
“不麻煩。”沈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來，和她平視。雨絲落在他睫毛上，像沾了細(xì)小的水珠，“清圓，我從來沒覺得麻煩。”
灶房里的炭火“噼啪”響了一聲，茶香混著桂花香飄過來。他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擦去不知何時(shí)沾上的雨珠，動(dòng)作溫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以前總覺得，有些話等一等也沒關(guān)系，”他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低而清楚，“等殺青，等下一部戲，等合適的時(shí)機(jī)。可這幾天在這兒，看著老槐樹，看著舊照片，忽然覺得等不得——有些心意，得趁著雨沒停，趁著你還在身邊，說清楚。”
蘇清圓的心跳得快，指尖攥著衣角，把針織開衫的羊毛都攥皺了。她看著他眼里的光，像灶里的炭火，暖烘烘的，把雨天的冷都驅(qū)散了。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有點(diǎn)抖，卻還是說了出來，“沈硯，我也喜歡你。”
從拍《舊巷》時(shí)，在祠堂銀杏樹下他遞來的溫手帕開始；從他把沒送出去的話梅糖悄悄收起來開始；從他在片場看她的眼神，比鏡頭里的光還亮開始。只是她笨，藏了這么久，才敢說出口。
沈硯笑了，眼里的光像炸開的小煙花。他伸手，輕輕把她攬進(jìn)懷里。她的臉貼在他毛衣上，能聞到淡淡的皂角香，混著灶房的炭火味，暖得讓人想哭。雨聲落在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像在為他們鼓掌。
“清圓，”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回去后，先去吃劇組門口的桂花糕，再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好。”她埋在他懷里，用力點(diǎn)頭，嘴角忍不住往上揚(yáng)。
雨還在下，可灶房里暖烘烘的。陸柯和林小夏還在為貼標(biāo)簽拌嘴，溫棠和周航在廊下看雨，阿姨坐在灶前添炭，粗瓷碗里的桂花茶還冒著熱氣。一切都和剛才一樣，又好像不一樣了——空氣里除了桂花香，好像還多了點(diǎn)甜津津的味道，像話梅糖，又像剛煮好的桂花蜜。
蘇清圓靠在沈硯懷里，聽著他的心跳，又聽著外面的雨聲，忽然覺得，這場雨下得真好。把所有沒說出口的話，都困在這屋檐下，讓它們慢慢落下來，落在心里，踏踏實(shí)實(shí)的。
第十一章歸途·桂花蜜與未了的話
離開的那天，天放晴了。晨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下來，在石板路上篩出碎金似的光點(diǎn)，院子里的桂花被雨洗過，香得更清亮，連空氣都帶著點(diǎn)甜。
民宿阿姨一早起來幫大家打包行李，又把封好的桂花蜜瓶子一個(gè)個(gè)裝進(jìn)竹籃——每個(gè)瓶子上都貼了林小夏畫的小桂花，蘇清圓和沈硯那瓶上，兩只小貓挨得緊緊的，被陸柯偷偷添了個(gè)歪歪扭扭的愛心。
“這蜜得放半個(gè)月才能吃，”阿姨把竹籃遞到林小夏手里，又給每人塞了袋用桂花做的米糕，“回去后別放太陽底下曬，擱陰涼處就行。等明年桂花再開，你們還來啊。”
“一定來！”林小夏抱著竹籃，眼睛亮晶晶的，“到時(shí)候我還幫您洗桂花！”
溫棠也跟著點(diǎn)頭，手里攥著周航給她做的銀杏葉書簽：“阿姨，您講的故事我都記著呢，下次來您接著給我們講。”
陸柯把最后一個(gè)行李箱扣好，拍著胸脯：“下次來我劈柴！保證不砍歪！”
眾人笑作一團(tuán)，把離別的愁緒沖淡了不少。蘇清圓站在廊下，看沈硯幫阿姨把行李搬到院門口的車上，晨光落在他肩上，暖融融的，像那天灶房里的炭火。
“在想什么？”他走過來，手里拿著件她落在客房的薄外套。
“在想，”她接過外套穿上，指尖碰到他的手背，悄悄勾了勾，“下次來，得把你的鐵盒子帶來。”
他笑了，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扣進(jìn)她的指縫：“好，把你寄的明信片和畫都帶來，在老槐樹下讀給你聽。”
車子開出院門時(shí)，阿姨還站在槐樹下?lián)]手，手里攥著塊沒織完的毛線，像他們剛來那天一樣。林小夏扒著車窗往后看，直到民宿的灰瓦屋頂被樹影擋住，才悶悶地坐下：“好像還沒待夠呢。”
“以后常來就是了。”張曼拍了拍她的肩，拿出手機(jī)翻照片，“你看這張，沈老師幫清圓姐拂槐樹葉的，我洗出來給你們當(dāng)書簽。”
照片里，沈硯的指尖剛碰到她的肩頭，她仰頭看他，眼里的光比槐樹葉間的陽光還亮。蘇清圓湊過去看，見沈硯也在看，耳尖悄悄紅了，卻沒移開目光，反而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車子沿著石板路慢慢開，路過老街時(shí)，能看見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著晨光，賣桂花糕的老婆婆還蹲在小攤前，竹屜上蓋著塊干凈的布。陸柯忽然喊：“停車！我要去買桂花糕！”
車子停在路邊，陸柯跑下去，不一會(huì)兒拎著袋桂花糕回來，分給眾人：“快吃！熱乎的！”
蘇清圓咬了一口，還是那天的味道，甜得清清爽爽。沈硯湊過來，咬了口她手里的那塊，眼尾彎著：“比劇組門口的好吃。”
“回去也能吃。”她小聲說，“超市里有賣的。”
“不一樣。”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得和你一起吃才一樣。”
車窗外的風(fēng)景慢慢往后退，老街的灰瓦白墻，路邊的老槐樹，還有遠(yuǎn)處金黃的銀杏林，都漸漸變成了模糊的影子。林小夏靠在張曼肩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塊沒吃完的桂花糕；溫棠和周航湊在一起看手機(jī)，不知道在說什么，周航的嘴角一直揚(yáng)著。
蘇清圓靠在沈硯肩上，看他手里的拍攝手記。他翻到最后一頁，拿出筆，在空白處寫了行字——“雨落時(shí)，在灶房檐下，聽見了想說的話。”
她湊過去，在下面添了句——“桂花糕還甜，下次還要一起吃。”
他側(cè)過頭看她，眼里的笑像化開的糖，輕輕在她額頭上印了個(gè)吻，軟乎乎的，帶著桂花糕的甜味。
車子慢慢駛離了小鎮(zhèn)，往城里的方向開。竹籃里的桂花蜜瓶子輕輕晃著，發(fā)出細(xì)碎的碰撞聲，像在說悄悄話。蘇清圓知道，這趟舊時(shí)光里的旅程結(jié)束了，但有些東西才剛剛開始——比如灶房檐下沒說完的話，比如要一起吃的桂花糕，比如往后的日子里，終于能牽著手，慢慢走的時(shí)光。
就像那瓶要等半個(gè)月才好的桂花蜜，不用急，慢慢來。該甜的，總會(huì)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