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里的風雨

地鐵口的風總帶著股消毒水和烤腸混合的味道。那天我抱著剛打印好的項目方案，被早高峰的人潮擠得像片隨波逐流的葉子，手里的冰美式晃出大半，精準地潑在身前那件米白色連衣裙上。淺褐色的液體在布料上洇開，像幅抽象畫。

“對不起！對不起！”我慌忙去掏紙巾，指尖都在抖。對方轉過身，我這才看清她的臉——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嘴角還帶著點沒散去的笑意。她沒看裙子上的污漬，反而先沖我擺了擺手：“沒事沒事，這顏色耐臟。”

“我賠你干洗費吧？或者……”我語無倫次地摸出手機，想記她的聯系方式。她卻從帆布包里抽出包紙巾，自己蹲下去擦：“真不用，我這裙子二十塊錢淘的，臟了正好換。”她抬頭看我時，陽光從地鐵站的玻璃頂漏下來，在她發梢鍍了層金邊，“你是這附近寫字樓的？”

“嗯，樓上十二層的。”

“這么巧，我在十層。”她站起來，把擦臟的紙巾丟進垃圾桶，“我叫林溪，溪水的溪。”

“陳默。”我報上名字，心臟沒來由地跳快了兩拍。

那天之后，我們常在電梯里遇見。她總背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面裝著折疊傘和一本翻舊的書。有次加班到深夜，電梯里只有我們倆，她突然問：“你也喜歡《小王子》？我看你桌上放著一本。”

“嗯，高中時買的。”

“我最喜歡那只狐貍，”她眼睛亮晶晶的，“‘馴服’這個詞，多浪漫啊。”

我沒接話，只覺得電梯里的風都變得甜絲絲的。后來我開始繞路等她下班，說“正好順路”；她會在我加班時，從十樓下來，把保溫桶放在我桌上：“我媽寄的排骨湯，分你一半。”

我們的關系像春天的藤蔓，悄無聲息地蔓延。第一次牽手是在雨天，她沒帶傘，我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罩在兩人頭上。走到路口時，一輛車濺起水花，我下意識把她往懷里拉，她的手正好撞進我掌心。那瞬間像觸電，我們都沒說話，就那么牽著，從路口走到地鐵站，掌心全是汗。

確定關系那天，我帶她去吃街角的糖糕。剛出爐的糖糕燙得要命，她咬了一口，糖汁順著嘴角往下流。我伸手想幫她擦，她卻突然踮起腳，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軟乎乎的，帶著點焦糖的甜。“陳默，”她眼睛彎成月牙，“我們試試吧？”

那段日子甜得像泡在蜜里。周末我們會去逛菜市場，她總被賣花的攤位勾住腳步，我就裝作不耐煩地說“買一束吧，別耽誤買排骨”；她看恐怖片時總攥著我的袖口，看到嚇人處就往我懷里鉆，第二天卻嘴硬“我才不怕，是你自己發抖”；我出差時，她會每天給我發一張窗外的云，說“今天的云像棉花糖”“這朵像小狗”。

她知道我不吃香菜，每次出去吃飯都提前跟老板說；我記得她來例假時不能碰涼的，夏天買冰奶茶總會換成溫的。有次我生日，她送了個鐵皮盒子，里面裝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紙巾包裝、我掉在她辦公室的紐扣、兩張電影票根。“陳默，”她抱著盒子說，“這些都是我們‘馴服’彼此的證據。”

可蜜糖里的刺，總是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第一次吵架是因為她的男同事。那人順路送她回家，被我撞見。我沒發火，只在她進門時問了句“他是誰”。

“同事啊，正好順路。”她換著鞋，語氣輕快。

“以后別讓他送了。”我的聲音有點硬。

她愣住了，轉過身看我：“陳默，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別過臉，“我不喜歡別的男人送你。”

“你這是不信任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我們只是同事！”

那晚我們分房睡。客廳的燈亮了一夜，我聽見她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的聲音。天亮時，我走過去，看到她眼睛紅紅的，懷里抱著那個鐵皮盒子。“對不起，”我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我不該瞎想。”

她沒說話，只是把臉埋進我懷里，哭了很久。

那次之后，我們之間像多了道看不見的縫。她開始抱怨我加班太晚，說我把工作看得比她重要；我會因為她跟朋友出去玩沒及時回消息，在電話里跟她冷戰。小事像雪球，越滾越大。

第二次分手來得猝不及防。我們約好周末去看畫展，她化妝時多花了半小時，我催了句“快點，要遲到了”。

“你就不能等我一下嗎？”她把口紅往桌上一摔，“我打扮得好看點，不是給你長臉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她眼圈紅了，“你總是這樣，一點耐心都沒有！”

爭吵像失控的野火，燒到最后，她說：“陳默，我們可能真的不合適。”

我愣住了，脫口而出：“分就分！”

她收拾東西時，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她把那些屬于她的東西一件件裝進箱子。鐵皮盒子放在茶幾上，我想開口留她，喉嚨卻像被堵住。門關上的瞬間，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空得發慌。

那陣子我像個游魂。下班回家，總習慣性地喊“我回來了”，然后才想起房子已經空了。冰箱里還凍著她包的餃子，衣柜里還掛著她的風衣，陽臺上的綠蘿是她買來的，如今葉子黃了大半。

我開始喝酒，每晚都喝到斷片。有天深夜，我手抖著點開她的微信，視頻電話撥出去的瞬間，我突然想掛掉，可屏幕已經亮了。

她出現在畫面里，頭發隨意挽著，臉上沒化妝，眼角有淡淡的黑眼圈。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愣住了，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溪溪……”我剛開口，眼淚就下來了。所有的驕傲、倔強，在看到她的瞬間土崩瓦解。我想跟她說對不起，想跟她說我錯了，可話到嘴邊，只剩下哽咽的抽氣。她的眼圈也紅了，拿著手機的手在抖。

“我……”我想說什么，胃里卻突然一陣翻江倒海。我沒敢再看她，匆匆掛了電話，沖進衛生間吐得昏天暗地。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全是她，是初見時她笑著說“沒事”的樣子，是第一次牽手時她汗濕的手心，是她踮腳親我時，睫毛掃過我臉頰的觸感。我們在菜市場搶最后一把青菜，在電影院看恐怖片時她嚇得尖叫，在雨天共撐一件西裝外套，踩過水洼時她笑得像個孩子。那些畫面一幀幀閃過，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我從夢里驚醒時，天剛蒙蒙亮。窗外下著雨，和我們第一次牽手那天一樣。胃里空空的，卻又像被什么東西塞滿，脹得發疼。我沖進衛生間，趴在馬桶上劇烈地嘔吐，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眼淚混著嘔吐物，狼狽不堪。

我開始走我們以前常走的路。早上七點半去地鐵站，站在我們第一次遇見的位置，想象著她穿著米白色連衣裙，笑著說“沒事”；中午去十樓的茶水間，看她會不會像以前那樣，端著咖啡出來，沖我眨眼睛；晚上繞到那家糖糕店，買兩個，站在路邊吃，燙得直吸氣，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下來。

我去了她公司樓下，等了三個小時，沒等到她。保安說，她半個月前就離職了。

離職報告交上去那天，我沒回住處，直接去了火車站。我只知道她老家在南方的一個小城，具體地址是從她以前寄來的明信片上看到的。

火車搖搖晃晃地開了十幾個小時，到站時是清晨。我按著明信片上的地址找過去，那是條老巷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濕，泛著光。走到巷子盡頭，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提著菜籃子，正彎腰撿滾落在地上的番茄。

是林溪。

她瘦了點，頭發剪短了，穿著件灰色的衛衣，牛仔褲上沾著泥點。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手里的菜籃子“啪”地掉在地上，番茄滾了一地，紅得刺眼。

我沖過去，一把將她抱住。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口，只剩下眼淚，燙得像火燒。“對不起……”我一遍遍地說，“溪溪，對不起……”

她在我懷里僵了很久，然后慢慢抬起手，抱住我的背，哭得渾身發抖。“陳默，”她哽咽著，“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們在她家待了三天。她的房間很小，墻上貼著大學時的海報，書桌上擺著那只鐵皮盒子。她媽媽給我們做了當地的米粉，放了很多辣椒，辣得我眼淚直流，她在旁邊笑著遞水：“誰讓你逞強說能吃辣。”

離開的那天，她送我到車站。火車開動時，她站在月臺上，沖我揮手，陽光落在她臉上，像我們初見時那樣。

我們又在一起了。我以為這次總能好好走下去，可那些曾經引發爭吵的問題，像埋在土里的地雷，稍不注意就會引爆。她覺得我不夠關心她的家人，我抱怨她總把朋友看得比我重要；她希望我換個離家近的工作，我卻舍不得現在的晉升機會。

矛盾累積到最后，是因為結婚。她家里催得緊，可我覺得還沒準備好。那天我們吵到很晚，她說：“陳默，我等不起了。”

我沉默了很久，說：“我知道了。”

這一次，我們都很平靜。沒有哭鬧，沒有指責，只是像朋友一樣，說了句“保重”。

一年多的時間，我換了城市，換了工作。我學會了自己做飯，學會了整理房間，學會了在下雨天給自己帶傘。我以為我已經把她放下了，直到那天深夜，手機屏幕突然亮起。

是她發來的消息，只有四個字：“我想你了。”

那一瞬間，我所有的偽裝都碎了。我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這一年多的隱忍、思念、委屈，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我給她回了電話，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說“陳默，我后悔了”。

我們又在一起了。像一場盛大的回光返照，我們都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份失而復得的感情，可心里都清楚，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三個月后，她的消息發來：“我們分手吧。”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久到手機自動暗下去。窗外的月光很亮，落在地板上，像一層霜。我想起初見時的地鐵口，想起糖糕店的甜，想起雨天的擁抱，想起她眼里的光。

手指在鍵盤上敲了敲，我回了句：“好的，那就這樣吧。”

發送鍵按下的那一刻，心里出奇地平靜。我突然明白，有些感情就像握在手里的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不是不夠愛，而是愛到最后才發現，我們都是棱角分明的石頭，終究磨不成彼此想要的樣子。

人生這趟列車，總有人會上車，有人會下車。能在人海里相遇，共享過一段甜蜜的時光，已經是難得的緣分。那些愛過的證據，像鐵皮盒子里的票根，會永遠留在記憶里，帶著溫度。

至于結局，或許不圓滿，才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學會放下，不是否定過去，而是帶著回憶里的暖，繼續往前走。畢竟，路還長，天總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