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梧桐樹又落了層葉,老張蹲在墻根抽煙,看陽光透過枝椏在地上織出網(wǎng)。煙盒是空的,他捏著皺巴巴的錫紙殼子轉(zhuǎn)了兩圈,想起三十年前揣著兩角錢在供銷社買“大生產(chǎn)“的日子。那時候煙紙是軟的,卷著麥秸稈的氣息,現(xiàn)在的煙盒亮晶晶的,卻總覺得隔著層玻璃。
一
1983年的夏天,知了把空氣吵得發(fā)黏。七歲的建軍蹲在曬谷場邊,看父親用木锨把金黃的麥浪揚成弧線。麥粒砸在竹席上的聲響,混著遠處電線桿上大喇叭里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成了他對童年最清晰的注腳。母親喊他回家吃飯,粗瓷碗里飄著南瓜花的香,屋檐下的燕子窩掉了片泥,正砸在他剛洗的的確良襯衫上。
那時候日子像慢熬的粥。教室里的黑板是水泥刷的,用粉筆寫字時會揚起白灰,落在“三好學生“的獎狀上。女生們跳皮筋唱的是“小皮球,圓又圓“,男生們趴在地上打彈珠,褲膝蓋磨出洞就央求母親補塊補丁——最好是帶碎花的,在伙伴里能炫耀好幾天。
建軍十歲那年,鄰居家買了臺黑白電視機。十七寸的屏幕裝在木柜子里,像供奉的神龕。每天黃昏,半條街的人都搬著板凳來占位,看《霍元甲》時整條巷子都在唱“昏睡百年“。有次他擠在最前排,被后面的人推搡著撞在柜子上,額頭磕出個包,卻顧不上疼,眼睛死死盯著屏幕里的拳腳。
二
1992年的火車轟隆隆地穿過秦嶺。建軍背著帆布包,里面裝著母親烙的鍋盔和兩件換洗衣裳。綠皮車廂里彌漫著汗味和泡面味,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打牌,他攥著錄取通知書,指腹把“西安“兩個字摸得發(fā)皺。車窗外,黃土高坡上的窯洞漸漸變成平原,遠處的工廠煙囪冒著煙,像鉛筆在藍天上畫的線。
大學宿舍是四張上下鋪,老三是上海來的,第一次見暖氣片時伸手摸了半天。他們湊錢買了臺單卡錄音機,在《同桌的你》里度過無數(shù)個夜晚。建軍在圖書館里抄《讀者文摘》,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工工整整地寫在筆記本上;周末去錄像廳看《泰坦尼克號》,散場時發(fā)現(xiàn)雪下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面咯吱響。
畢業(yè)那年,宿舍里的人各奔東西。有人去了深圳,說要在南方的熱土上闖蕩;有人回了縣城,進了父母安排的事業(yè)單位。建軍揣著分配通知去工廠報到,廠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好好干“,車間里的機器轟鳴聲,成了他青春最后的背景音樂。
三
2003年的非典鬧得正兇。建軍已經(jīng)是車間副主任,每天戴著口罩給工人測體溫。妻子在醫(yī)院當護士,半個月沒回家,女兒放在父母那里,每次打電話都哭著要爸爸。他在夜里給消毒水兌水,看著月光透過窗戶落在空蕩的客廳里,想起大學時和妻子在操場看的流星雨。
那年冬天,工廠開始裁員。老鄭師傅干了三十年,收拾東西時把磨得發(fā)亮的扳手擦了又擦,說“這鐵家伙比兒子還親“。建軍在辦公室里簽辭退名單,筆尖懸在紙上半天落不下去。窗外的梧桐樹落光了葉子,像他此刻的心情,空蕩蕩的。
后來他開了家小超市,就在小區(qū)門口。貨架上擺著進口奶粉和網(wǎng)紅零食,女兒放學回來總纏著要買草莓味的薯片。有次進貨時遇見以前的同事,對方開著小轎車,說在做房地產(chǎn)中介,遞過來的名片亮晶晶的,印著“經(jīng)理“頭銜。建軍摸了摸自己沾著灰塵的袖口,笑了笑說“還是小生意踏實“。
四
2015年的春節(jié),女兒在家族群里發(fā)了搶紅包的鏈接。建軍戴著老花鏡,手指在智能手機屏幕上戳了半天,搶了兩毛五。母親坐在旁邊包餃子,念叨著“以前過年能吃頓肉就高興,現(xiàn)在天天跟過年似的“。電視里放著春晚,歌舞聲震天響,他卻想起小時候提著燈籠串門,兜里揣著糖塊的甜。
超市的生意越來越難做,網(wǎng)上購物的人越來越多。建軍學會了用微信收款,卻總在算賬時掏出算盤噼里啪啦打一陣。有次女兒教他用外賣軟件,他盯著屏幕上的滿減活動,說“還不如去菜市場砍價實在“。夜里關(guān)店時,他會坐在空蕩的貨架間,看月光照在地板上,像當年工廠車間里的機油漬。
去年同學聚會,有人頭發(fā)白了大半,有人肚子挺得像彌勒佛。老三從上海回來,說孫子都上幼兒園了,席間大家聊的都是退休金和慢性病,說到當年的理想時,都笑了。建軍喝了杯白酒,辣得眼眶發(fā)熱,想起那個在火車上看窗外的少年,想起車間里的機器聲,想起妻子年輕時扎著馬尾辮的樣子。
五
傍晚的夕陽把巷子染成金紅色。老張的煙抽完了,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迎面走來放學的孩子,背著比書包還大的補習班資料,嘴里哼著他聽不懂的歌。賣菜的三輪車叮叮當當?shù)亟?jīng)過,喇叭里喊著“新鮮的菠菜便宜賣“,和三十年前供銷社的吆喝聲重疊在一起。
建軍鎖好超市的門,往家走。手機響了,是女兒發(fā)來的視頻,外孫在屏幕里咿咿呀呀地叫外公。他笑著應(yīng)著,腳步卻慢了下來。路邊的梧桐樹抽出新芽,嫩綠的葉子在風里搖晃,像極了他小時候見過的,無數(shù)個春天的模樣。
原來日子不是熬粥,是釀酒。那些苦的、甜的、酸的,都在歲月里發(fā)酵,釀成了此刻的滋味。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裝著給老伴買的桂花糖,含在嘴里,慢慢走著,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