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冰冷的金屬墻壁映出蘇晚蒼白而麻木的臉。鏡面扭曲的倒影里，那雙曾經明亮、帶著倔強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荒蕪，像被風暴席卷過的廢墟，寸草不生。
“嶼聲·孤獨”。
那個承載著她所有心血、所有對城市孤獨的理解、所有對聲音慰藉的信仰的項目，此刻像一個巨大的諷刺，在她心底無聲地碎裂、崩塌。連同一起崩塌的，還有她小心翼翼維護的尊嚴，和那在廢墟里艱難燃起的、微弱的火光。
“惡心。”
江嶼那冰冷刺骨、帶著徹底失望的判決，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穿刺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每一次回想，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窒息的劇痛。
她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輸掉了工作，輸掉了驕傲，也輸掉了……她以為可以抓住的那一點點溫暖。
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一樓大廳明亮的光線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低著頭，快步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堂，無視任何投來的目光，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只想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走出寫字樓，傍晚的城市華燈初上。車流如織，霓虹閃爍，喧囂依舊。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站在街邊，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燈，像一條條流淌的光河，卻找不到一處可以停泊的港灣。
回“嶼居”？
那個充滿了林雨香水味、念念天真笑聲、江嶼冰冷沉默的地方？
那個剛剛宣判她“惡心”的地方？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嚨！她猛地捂住嘴，強壓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不。她不能再回去。那個地方，已經不再是她的避風港，而是她的刑場。
她需要酒精。
需要徹底的麻痹。
需要忘記這一切。
她攔下一輛出租車，報了一個名字——“暗涌”。
“暗涌”酒吧依舊沉浸在它頹廢迷離的氛圍里。重金屬搖滾樂震耳欲聾，空氣里彌漫著煙酒汗味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熱浪。舞池里人影晃動，像一群在末日狂歡的幽靈。
蘇晚徑直走向吧臺最角落的位置，像上次一樣。
“威士忌。”她的聲音沙啞干澀，“雙份。”
酒保看了她一眼，沒多問，很快將琥珀色的液體推到她面前。
蘇晚抓起酒杯，仰頭，將辛辣的液體狠狠灌了下去！灼燒感瞬間從喉嚨蔓延到胃里，像點燃了一團火！嗆得她劇烈咳嗽，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但她毫不在意，重重地將空杯砸在吧臺上！
“再來！”
一杯。
又一杯。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精像滾燙的巖漿，在她血管里奔流，燒灼著她的理智，也試圖焚毀那些刻骨的痛苦和屈辱。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燈光變成扭曲的光斑，音樂變成刺耳的噪音。
她趴在冰冷的吧臺上，臉頰貼著冰涼的金屬臺面，試圖汲取一絲涼意。可身體內部那團火卻越燒越旺！委屈、憤怒、屈辱、絕望……所有被壓抑的情緒，在酒精的催化下，如同困獸般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嘶吼著想要破籠而出！
“美女？一個人喝悶酒多沒意思？”一個輕佻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令人作嘔的煙草味。
蘇晚厭惡地皺緊眉頭，沒有抬頭。
一只油膩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來，哥哥陪你喝一杯？聊聊心事？”
“滾開！”蘇晚猛地甩開那只手，聲音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毫不掩飾的厭惡。她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瞪著眼前這個流里流氣的男人。不是上次那個，但一樣的令人作嘔。
“喲！脾氣還挺大！”男人嬉皮笑臉地湊得更近，“夠辣！我喜歡！來嘛……”
蘇晚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站起身，想推開他，身體卻因為酒精和憤怒而劇烈搖晃，腳下不穩，踉蹌著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摔倒時，一只微涼的手及時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姐，你沒事吧？”一個溫和而略帶擔憂的女聲在嘈雜的音樂中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蘇晚勉強站穩，醉眼朦朧地看向扶住她的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穿著剪裁簡潔卻質感極佳的深灰色羊絨套裝，一頭利落的短發，五官端正，氣質沉靜而干練。她的眼神溫和，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和洞察力。她看著蘇晚，眉頭微蹙，帶著一絲真誠的關切。
“謝謝……”蘇晚含糊地道謝，試圖掙脫她的手。
“你喝太多了。”女人沒有松手，反而扶得更穩了些，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需要我幫你叫輛車嗎？”
“不用……”蘇晚掙扎著，目光掃過旁邊那個被女人氣場震懾、悻悻然退開的猥瑣男，心里涌起一絲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窺見狼狽的羞恥感。她只想快點離開這里。
就在這時，酒吧里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樂驟然停了！
短暫的寂靜后，一陣低沉、舒緩、帶著淡淡憂傷的吉他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流，緩緩流淌出來。不是酒吧慣常播放的喧鬧音樂，而是一首……帶著強烈個人風格、旋律極其抓耳的曲子！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僵！
這旋律……她太熟悉了！
是江嶼！
是他在閣樓里反復彈奏、修改的那首曲子！那首在某個周末午后，讓她忍不住出聲贊嘆“很好聽”的曲子！那首在暴雨夜，被他完整彈奏出來、帶著溫暖惆悵的曲子！
此刻，它正透過酒吧的音箱，清晰地流淌出來！旋律依舊干凈、憂傷，卻似乎……更加完整了？中間那段曾經卡頓的副歌，被一段極其流暢、帶著強烈情感爆發力的旋律所取代！那旋律……蘇晚的心猛地一跳！那旋律……竟然和她那晚在月光下、無意識哼唱出來的片段……完美地重合了！
她的心跳驟然加速！醉意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旋律沖散了大半！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酒吧的DJ臺上，DJ正對著麥克風說話：“……接下來這首，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剛剛發來的Demo。他說……這首歌叫《嶼聲》。送給……一個迷路的人。”
嶼聲！
送給……一個迷路的人？！
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她猛地看向酒吧角落那臺連接著DJ臺的電腦屏幕！屏幕上，歌曲信息欄里，赫然顯示著——
歌名：嶼聲
創作者：孤島
是他！
真的是他！
他完成了這首歌！他把它發了出來！他把它命名為……《嶼聲》？！送給……一個迷路的人？！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席卷了蘇晚！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哭出聲來！
他完成了它！
用她哼唱出的旋律，填補了他卡住的副歌！
他把它命名為“嶼聲”！
他把它……送給她？！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她混亂的腦海里炸開！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天哪……”旁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嘆。
蘇晚猛地回過神，看向身邊那個扶住她的女人。
只見那個氣質沉靜的中年女人，此刻正微微仰著頭，閉著眼睛，專注地聆聽著空氣中流淌的旋律。她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被深深打動的神情。那是一種……音樂人遇到真正杰作時才會流露出的、發自內心的震撼和欣賞！
當那段由蘇晚“偷”來的副歌旋律爆發出來時，女人的眼睛猛地睜開！眼底迸發出一種極其銳利、極其明亮的光芒！那光芒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艷和……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
“這旋律……”女人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情感……這爆發力……太完美了！簡直是……神來之筆！”
她猛地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DJ臺的方向，急切地問：“DJ！這首歌！是誰的作品？！這個‘孤島’是誰？！”
DJ聳了聳肩：“抱歉，對方匿名發來的，只留了這個名字。”
女人的臉上瞬間寫滿了巨大的失望和急切！她像是發現了稀世珍寶的獵人，卻找不到寶藏的入口！她再次閉上眼睛，更加專注地聆聽著，仿佛要將每一個音符都刻進靈魂里。
蘇晚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臉上那種毫不掩飾的、對音樂的狂熱和欣賞。這個女人……她是誰？她為什么會對江嶼的歌反應如此強烈？
就在這時，女人似乎察覺到了蘇晚的目光，猛地轉過頭！她的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一種迫人的探究和急切，直直地落在蘇晚臉上！
“小姐！”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你認識這首歌？！你認識‘孤島’？！告訴我！他是誰？！他在哪里？！”
蘇晚被她灼熱的目光看得下意識后退一步，心臟狂跳！她認識！她當然認識！可她……她該怎么回答？
“我……”蘇晚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她看著女人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急切和狂熱，又想起閣樓里那個沉默如石的男人，想起他冰冷的“惡心”，想起林雨的威脅，想起念念天真的笑臉……
巨大的混亂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感再次席卷而來！她猛地掙脫了女人的手，踉蹌著后退幾步！
“對不起……我不認識……”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地丟下這句話，然后，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轉身沖出了酒吧！跌跌撞撞地融入外面冰冷的夜色之中！
女人看著蘇晚倉皇逃離的背影，眉頭緊鎖，眼神里充滿了疑惑和一絲……更加濃厚的興趣。她拿出手機，快速撥通了一個號碼。
“是我。”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沉穩，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給我查一個人！一個叫‘孤島’的音樂人！還有……剛才那個在‘暗涌’酒吧的女孩！我要知道她的一切！”
蘇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嶼居”的。酒精、震驚、混亂的情緒讓她的大腦一片混沌。她踉蹌著推開沉重的橡木門，玄關的燈沒開，客廳里一片昏暗死寂。
閣樓的門依舊緊閉著。里面沒有任何聲音，像一座沉默的孤墳。
她站在冰冷的玄關里，渾身冰冷，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閣樓門，聽著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他完成了《嶼聲》。
他把它送給了她。
一個迷路的人。
淚水再次無聲滑落。可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絕望。那冰冷的淚水中，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尖銳的酸楚和……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敢觸碰的悸動。
她深吸一口氣，抹掉臉上的淚水。然后，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她沒有開燈，只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開始收拾東西。
動作機械而麻木。她拿出那個半舊的行李箱，打開。將衣柜里那些簡單的衣物，一件件疊好放進去。將書桌上的幾本書、筆記本塞進去。將床頭柜上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充電器……所有屬于她的東西，都一一收好。
她的動作很慢，很仔細，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書桌抽屜上。她拉開抽屜，里面靜靜躺著一個用紙巾仔細包裹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巾，里面是兩片被撕碎的、印著金色音符的卡片碎片——那張被江嶼親手撕毀的復出邀請函。
她看著那兩片碎片，指尖輕輕拂過鋒利的邊緣。然后，她拿起旁邊那個印著卡通小熊的保溫飯盒。
她將兩片碎片輕輕放進飯盒里，蓋上蓋子。
她拎起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小小的房間。目光掃過陽臺外飄蕩的梧桐葉，掃過書桌上攤開的、未完成的廣告文案草稿……這里，曾是她短暫停泊的港灣，也曾是她試圖抓住的溫暖。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她拉著行李箱，走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沒有再看閣樓的方向一眼。
她走到玄關，將那個裝著碎片的保溫飯盒，輕輕地、無聲地，放在了通往閣樓的第一級臺階上。
然后，她拉開沉重的橡木門，走了出去。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嶼居”徹底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閣樓里，江嶼靠在墻角，吉他擱在一邊。他閉著眼，聽著樓下傳來的、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聽著行李箱輪子滾過地板的轱轆聲，聽著那扇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輕響，聽著她走出大門，聽著門被輕輕合上……
他緩緩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眼神空洞而疲憊。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樓下，昏黃的路燈下，蘇晚拉著行李箱的瘦削背影，在空曠的街道上拉得很長很長。她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踉蹌，卻異常決絕，沒有一絲回頭。
直到那個身影徹底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再也看不見。
江嶼依舊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冰冷的夜風吹進來，吹亂了他的頭發。他低下頭，看著樓梯口第一級臺階上，那個孤零零的、印著卡通小熊的保溫飯盒。
他慢慢走下樓梯，走到臺階前，蹲下身，拿起那個飯盒。
飯盒很輕。他打開蓋子。
里面，兩片金色的碎片，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而諷刺的光芒。
他猛地攥緊了飯盒！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憤怒，瞬間席卷了他！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那片濃重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眼神里，最后一絲光亮也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暴戾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