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澈靠著冰冷潮濕的土墻,疲憊尚未完全褪去,卻被那清晰吐出的兩個字狠狠釘在原地。
“令初?”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一個塵封了八年的名字,裹挾著云瘴之地邊緣濕漉漉的空氣和少年時的莽撞好奇,猛地撞開了記憶的閘門。
八年前的一個夜晚,田壟上的幾排火把向著同一個方向移動,一個瘦小的身影在火光中逐漸顯現。
濃烈的醋和血味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彌漫開來。村民們揮舞著農具,口中是驅邪的咒罵,眼中是純粹的恐懼和著急。
“快!接著潑呀!”
12歲時,令初第一次來到青崖山脈以北的地界——她來偷有一本書——母親說或許對解血藤毒有用,不過出師未捷。此時的她自知跑不過那些人,便停住了。她轉過身來,身上裹著看不清顏色的破布,臉被布條和泥土遮著,辨不出容貌。她也點燃了一個火把,火焰在潮濕的空氣里跳動,映著她腕間一抹若隱若現的暗紅痕跡——那便是世人避之若浼的穢血者特有的“血藤毒痕”——傳說穢血者詛咒世人,而這毒痕是對穢血者的詛咒。
“定是她,讓古家稻田都枯敗了”
“已經差人通知過村長了”
“無論如何,先在這里制住她,相信祭司和青崖派會來的。”
幾個村民在離她一丈余的地方停住,不敢再上前,他們的竊竊私語卻被她聽的一清二楚。
看來只能先逃回去了,她懊惱地想。就在村民們的驅邪醋潑灑過來,包圍圈即將縮緊的剎那,她猛地揚手,一片灰白色的粉末如霧般撒開。同時,她身后的草叢里,窸窸窣窣爬出十幾只形態猙獰、色彩斑斕的毒蟲。“不巧,”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裝出的冰冷稚嫩,穿透混亂,“我剛學會一種邪術。四秒內,你們若跑得不夠遠,你們噩夢中的情景,會一一應驗!”
村民們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好像真的置身夢境,奇異的爬蟲爬出,徹底擊潰了村民的勇氣。他們尖叫著,丟盔棄甲般四散奔逃,只留下一個還站在原地,臉上帶著茫然和探究的少年——十四歲的秦澈。“你怎么不跑?”火把的光逼近秦澈的臉。少年眨了眨眼,烏亮的眸子里映著火光,坦蕩又帶著點傻氣:“我沒做過噩夢呀。”少女(令初)似乎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自己的致幻孢子粉對這個少年效果甚微(那時她尚不知秦澈的武功底子能抵御部分迷藥)。時間緊迫,追兵隨時會到。她轉身欲逃,少年卻執拗地跟了上來。“等等!讓我見識一下你的‘邪術’!”“除非……”少女腳步不停,聲音急促,“除非你拿《百草異聞錄》來換!現在,別跟著我!我要回云瘴之地!”“云瘴之地?我知道那地方!我爹去過!”少年秦澈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冒險機會,“我知道該準備什么!我跟你去!我記下你住的地方,回頭給你送書!”這提議瘋狂又危險。少女深知暴露穢血者聚居點的風險,也懷疑這少年是否能真拿到那本對她至關重要的書。但……她需要物資。父親的精神越來越不穩定,母親的身體也每況愈下,那本書里可能有緩解血藤毒的關鍵。她賭了。“跟著我,會死。”她冷冷警告,卻在少年堅持的目光下,飛快地給他喂下了一顆自制的慢性毒藥丸。“半年。帶書,或者帶夠我需要的東西,到血骨山迎風坡東側第三棵歪脖子枯樹下等我。否則,腸穿肚爛。”幾個月后,少年秦澈真的背著行囊,在約定的時間,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那個云瘴之地邊緣、暫時無人居住的隱蔽山坳。他帶來了那本破舊卻珍貴的《百草異聞錄》,還有他幾乎傾盡所有才勉強湊齊的鹽、布匹和一些藥品。在那間簡陋得只能擋風的臨時窩棚里,少女令初第一次向一個“外人”揭開了“穢血者”和“邪術”的真相。沒有詛咒,沒有穢氣散播的能力,只有被驅逐的苦難、血藤毒的折磨、以及為了在絕境中生存下去而被迫鉆研的毒蟲與草藥知識。她將孢子粉的解藥和幾瓶效果顯著的止血、驅蟲藥粉塞給秦澈,作為補償和感謝。秦澈看著少女腕上清晰的毒痕,聽著她平靜卻掩不住疲憊的講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深植于世的迷信帶來的冰冷惡意。同情和一種說不清的復雜情緒在他心底滋生。他在那個山坳待了幾天,看著令初熟練地處理草藥,與幾只馴化的毒蟲互動,也見識了云瘴之地邊緣的荒涼與潛在的危險。最終,他告別了。他還要回去照顧那些無人看顧的孤兒們。“來一趟不容易,”他臨走時說,“下次……不知道還能不能來。”后來,他確實沒能再去。因為回去不久,他那一身不俗的根骨就被青崖派的長老看中,強行收入門下。一入青崖,便是八年苦修,未曾下山。
回憶的洪流洶涌而過,不過短短幾息。小屋外,雨聲依舊嘩嘩作響,掩蓋了兩人之間翻騰的心緒。秦澈的目光緊緊鎖在陰影深處,試圖穿透黑暗看清那張闊別八年的臉。
“是你……”他聲音有些干澀,帶著恍如隔世的感慨,“云瘴之地……那本書……你還好嗎?”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終卻只化作最樸素的問候。他記得那個倔強、警惕、帶著刺又無比聰慧的少女,也記得她眼中深藏的疲憊和對那本書的渴望。
陰影里傳來細微的衣物摩擦聲。令初緩緩從墻角最深的暗處走了出來,站到了門口透進來的微光邊緣。雨水洗刷過的光線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臉上沒有太多重逢的激動,依舊是那副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平靜,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被雨水打濕了些許,緊貼在身上,更顯得身形單薄。
“是我。”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清冷,比剛才偽裝沙啞時更清晰,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勞你記掛。書,很有用。”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秦澈濕透的衣衫和地上那匹氣息漸穩的傷馬“追風”,“青崖弟子,非有要務不得下山。你……這是?”她的問題直指核心,帶著探究。
秦澈苦笑了一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奉命下山,替一位同門師兄送一趟要緊的鏢去黑石洞。沒想到路上遇到一伙不開眼的悍匪,下手狠辣,不像尋常劫道。追風替我擋了一記重擊。”他心疼地拍了拍馬頸,“幸好逃得快。沒想到暴雨傾盆,又遇上了你……”他看向令初,眼中帶著真誠的慶幸,“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你怎會在此?”
令初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小屋唯一還算完好的小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雨絲立刻飄了進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她望向外面被雨幕籠罩的灰暗世界,目光似乎穿透了雨簾,投向遙遠的西南方。
“這里,”她語氣平淡,“離百越集不遠,我偶爾會來采買些……不易在云瘴之地尋到的藥材。”她隱去了研究新蟲的目的,這是她的習慣,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行動和所得。“聽說,”她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秦澈身上,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祖靈城要舉行部盟比武大會?”
秦澈點點頭:“是。十年一度的‘百越勇士擂’,就在祖靈城的勇士校場。我此行送鏢之后,便是要去那里赴擂。”他眼中燃起一絲屬于武者的熱切,隨即又有些疑惑,“你問這個做什么?難道……”他想起八年前她那些神出鬼沒的飛石和毒蟲,以及剛才她藏匿時那無聲無息如同融入陰影的姿態,“你想去看?”
“嗯。”令初的回答簡單干脆。
秦澈有些意外,眉頭微蹙:“令初,那比武是近身搏斗,刀劍無眼,雖說是點到為止,但死傷在所難免。你……”他斟酌著用詞,不想顯得輕視,“你所長,恐不適合擂臺。”
“我不求名次。”令初打斷他,語氣依舊沒什么波瀾,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只是好奇。祖靈城……閑人難進。比武期間,或許是個機會。”她沒有明說“機會”是什么,但秦澈瞬間明白了。權力中心,巫祭所在,那是她一直想要接近和了解的地方,是她執著目標的必經之路。
秦澈看著她平靜無波的眼睛,那深處似乎蘊藏著比八年前更深的幽潭。他想起當年她講述穢血者真相時的眼神,那種混合著不甘、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絕望的執念。他沉默了片刻。帶一個身份不明(至少在外人看來如此)的女子進入祖靈城,尤其是去守衛森嚴的比武校場,并非易事。但……她是令初。是那個在云瘴之地邊緣,曾與他有過一段奇異交集的故人。青崖派的八年教導讓他穩重,卻也未曾磨滅他骨子里那份愿意在能力范圍內幫助他人的善念,以及對“真相”本身的追求。
“好。”秦澈吐出一個字,干脆利落。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體,雨水順著他的動作滴落。“雨小些了。追風的腿傷暫時穩住,但需要找個正經獸醫再看看,也不能再長途跋涉了。我知道前面不遠有個小鎮,有驛站和獸醫。我們得在天黑前趕到那里安置它,然后換馬趕路。從這里到祖靈城,快馬加鞭,也還要三四日,比武之期將近,耽誤不得。”他看向令初,“你……跟我一起走?”
令初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客套:“好。”她迅速收拾起角落里的竹筒和記錄冊,動作利落無聲。她走到門邊,看著外面依舊連綿但勢頭稍減的雨幕。
秦澈解開拴馬的簡易繩結,小心地牽引著受傷的“追風”。馬兒似乎通人性,知道要離開這個避雨處,輕嘶一聲,小心地邁著傷腿。
小屋的門被再次推開。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雨后泥土的清新和草木的微腥。天色依舊陰沉,烏云低垂,但雨點確實稀疏了許多,不再是傾盆之勢,而是變成了細密的雨絲。村落泥濘的小路在腳下延伸,遠處山巒的輪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兩人一馬,踏入了灰蒙蒙的雨幕之中。秦澈牽著馬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在雨絲中顯得有些模糊。令初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遙,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雨水打濕了她的肩頭,她卻恍若未覺,只是目光沉靜地望向前方,望向那通往祖靈城、通往未知漩渦的道路。
泥濘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噗嗤聲,是這片沉默土地上唯一的伴奏。雨,還在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