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夜喘
支教宿舍的木門在身后咔嗒落鎖時，我聞到了墻皮發霉的味道。六月的雨剛過，空氣里浮著濕土氣，混雜著遠處稻田里的青草腥，林薇和張萌已經把行李堆在里間，我抱著鋪蓋卷站在外間，看月光從糊著舊報紙的窗縫里漏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白痕。報紙是好幾年前的，邊角已經泛黃發脆，上面印著的尋人啟事照片模糊不清，像張被水泡過的臉。
“外間就一張上下鋪，你睡下鋪吧?！睆埫忍匠鲱^喊我，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在臉上，“里間擠是擠了點，好歹倆人能作伴?！?/p>
我應了聲好，把涼席往鐵架床上鋪。床板硌得慌，摸上去潮乎乎的，指腹蹭過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灰痕。右邊的墻滲著水痕，像幅暈開的水墨畫，仔細看能辨出深淺不一的色塊，不知是哪年的雨水浸的。左邊是空著的上鋪，鐵欄桿上銹跡斑斑，再往外是半米寬的過道，盡頭堆著幾個落灰的木箱，鎖扣早就銹死了，據說是上屆支教老師留下的雜物。
第一晚沒什么異常。直到第三周的周四，我被蚊子咬醒時，窗外的蟬正叫得歇斯底里，像有無數把鈍鋸子在拉扯空氣。
我翻了個身，面朝墻壁想接著睡，那聲音就是這時鉆進來的。
呼……吸……
像個女人的聲音，氣音里帶著點黏膩的濕意，尾音發飄，可胸腔震動的共鳴又沉得像男人，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喉嚨里，一下下撞在耳膜上。我猛地睜開眼，宿舍里靜得能聽見張萌在里間的磨牙聲，咯吱咯吱，像老鼠在啃木頭，那呼吸聲卻憑空消失了。
大概是幻聽。我揉了揉太陽穴，指尖觸到滾燙的耳廓。這陣子太累了，白天帶三個年級的課，晚上要備課到深夜，也許是神經太緊張。我閉緊眼睛，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臉。
呼……吸……
這次更近了，仿佛有人把臉貼在我耳邊，呼氣時的熱氣掃過耳廓，帶著股陳舊的霉味，像從墻縫里鉆出來的。我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僵著脖子不敢動，連手指都蜷得發疼。那呼吸聲越來越沉，像個哮喘病人在掙扎，每一次吸氣都拖著長長的顫音，聽得人胸口發悶，像是有只無形的手在慢慢攥緊我的肺。
我開始跟著那節奏喘氣。不是故意的，就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只能跟著它的頻率張合。窒息感慢慢爬上來，喉嚨里像堵著棉花，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燙，眼前陣陣發黑，耳邊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道沉重的呼吸聲，和我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喘息。
就在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我用盡全身力氣掀開了被子。
“呼——”
我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震得肋骨生疼。宿舍還是老樣子，月光依舊趴在地上，里間的磨牙聲斷斷續續。那呼吸聲，又沒了。
我坐在床上抹了把汗，手心全是涼的，睡衣后背已經濕透，黏在身上像層薄膜。也許是太累了，我想，伸手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亮起來，凌晨一點十七分。電量只剩百分之十五，屏幕光刺得我眼睛發酸。
躺回去的時候，我特意面朝過道，眼睛睜得大大的。可困意像潮水，一波波漫上來，眼皮越來越沉，連窗外的樹影都開始發晃，像有人在暗處招手。就在睫毛快要合上的瞬間——
呼……吸……
聲音從左邊耳朵鉆進來，貼著耳廓往下滑，帶著股鐵銹般的腥氣，鉆進衣領里。我猛地偏頭，左邊的上鋪空蕩蕩的，床板上積著層薄灰，沒人動過的痕跡，只有欄桿上的銹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這一次我沒敢再睡。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看那團灰黑色的東西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像個吊在半空的影子。耳邊的呼吸聲時遠時近，有時沉得像要把地板震穿，有時又輕得像縷煙，繞著我的鼻尖打轉。我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靠這點疼保持清醒，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遠處傳來第一聲雞叫。
第四次被那聲音驚醒時，手機在枕頭下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陳浩”兩個字。我幾乎是抖著手接起來的。
“喂？”我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喉嚨又干又疼。
“你還沒睡？”陳浩的聲音帶著點惺忪，背景里能聽見他那邊的空調聲，“我失眠到現在，翻來覆去的，突然想起你在鄉下支教，是不是也被鳥叫吵醒了？”
我攥著手機的手在抖，聽見自己說：“沒有，我……我也睡不著?！?/p>
他絮絮叨叨地講著城里的事，說期末考的重點，說學校門口新開的奶茶店，芝士莓莓要加雙倍奶蓋才好喝。我靠在床頭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皮，一小塊灰渣掉下來，落在手背上。直到天邊的白痕變成橘紅，里間傳來張萌的哈欠聲，她翻了個身，嘟囔著說“好熱”。
“天快亮了?！蔽掖驍嗨?，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得睡會兒，八點要上課?！?/p>
掛了電話，我走到窗邊，手指觸到報紙時，紙邊脆得一碰就掉渣。我一把扯掉糊著的報紙，晨光“唰”地涌進來，帶著點暖意，落在木箱上的灰塵里，看得見無數細小的光點在跳。我把窗簾完全拉開，陽光鋪了半間屋，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才敢重新躺回床上。
那天我睡到七點五十，被張萌拽起來時，眼睛腫得像核桃，太陽穴突突地跳。
“你昨晚沒睡好？”她盯著我眼下的烏青，手里拿著個皺巴巴的饅頭，“做噩夢了？”
“嗯，”我含糊地應著，擰開礦泉水瓶灌了兩口，水是昨天晾的，帶著股鐵腥味，“夢見有人在我耳邊喘氣?！?/p>
林薇正對著鏡子梳頭發，木梳劃過發絲的聲音很響，聞言回頭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在晨光里很明顯：“你可別嚇我們，這破地方本來就陰森森的。前幾天我起夜，看見操場邊的老槐樹下站著個黑影，喊了一聲就沒了，搞不好是小偷?！?/p>
“你們沒聽見？”我追問，心臟又開始發緊。
“聽見什么？”張萌挑眉，咬了口饅頭，“就聽見你半夜翻來覆去的，床板吱呀吱呀響，還以為你在夢游。”
我沒再說話。之后的日子，我每天都熬到天快亮才敢睡，上課的時候總打瞌睡，學生們笑我黑眼圈像熊貓。林薇和張萌只當我是水土不服，還從鎮上給我帶了瓶風油精，說抹在太陽穴能提神?？晌铱傆X得那股風油精的味道，蓋不住宿舍里若有若無的霉味。
直到學期結束，我拖著行李箱離開那棟宿舍時，特意回頭看了眼外間的窗戶，窗簾還掛在那里，被風吹得輕輕晃，像只揮手的手。
再想起這件事，是兩年后的教師節。我在初中的辦公室整理教案，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在教案本上投下一道道光斑。門口突然探進個腦袋，是當年同校支教的李老師，頭發比以前白了些，現在調到了這所學校當后勤。
“小蘇？”他笑著走進來，手里端著個搪瓷缸，“真巧，你也在這兒？”
我們聊起當年的支教生活，說那所小學的孩子有多調皮，說食堂的土豆燉白菜永遠一個味。我說起那間總讓人睡不安穩的宿舍，李老師的笑容慢慢淡了，他往門口看了看，見沒人，才壓低聲音。
“你們住的那間啊……”他喝了口缸里的水，喉結動了動，“前幾年有個女老師，在里頭吊過。”
我手里的紅筆“啪”地掉在桌上，筆尖在教案本上洇出個紅圈。
“就吊在外間的房梁上，”李老師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怕被什么聽見，“聽說發現的時候，臉都貼在下鋪的床板上，眼睛還睜著……后來那間屋就總出怪事，晚上老有人聽見喘氣聲，跟哮喘似的，好多老師都不敢住?！?/p>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教案本上，暖融融的?？晌彝蝗挥X得后頸一陣發涼，仿佛又聽見了那聲音。
呼……吸……
像有張潮濕的臉，正貼在我耳邊，對著陽光輕輕呼氣，帶著那股揮之不去的、陳舊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