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不是通過鼓膜，而是直接鑿進顱骨內側，冰冷、平滑，不帶一絲人類的話氣起伏，卻每一個音節都重得能壓碎脊椎。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冷凝，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涌，沖撞得耳膜嗡嗡作響。防護服內的循環系統發出單調的嘶嘶聲，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現實錨點。眼前，主屏幕上的光影艱難地維持著那個玄衣身影的輪廓，雪花噪點不斷侵蝕又重組，讓她看起來像一團隨時會潰散的幽靈。

“你……”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干澀得如同摩擦砂紙，“……司馬菁？”

屏幕上的影像似乎微微偏了下頭，一種非人的審視感穿透虛擬的光影，落在我身上?！懊枱o意義。你攜帶我的血脈印記，擾動既定歷史熵值。你的抵達，在概率云內，亦在干涉計劃外。”那腦內回響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而非對話。

干涉計劃？概率云？這些冰冷的術語讓我一陣眩暈。我強迫自己站穩，舉起手中的金屬筆記：“這是……諸葛亮的遺言？她說‘全吾姊菁之道’？你們……到底是……”

“亮。”那聲音打斷我，第一次有了極其細微的、類似于停頓的間隔，“她總是過于傾向將復雜系統簡化為情感模型?！惫庥爸?，她的手——或者說，類似手的輪廓——微微抬起，指向我手中的筆記，“她的觀測視角存在不可避免的盲區。她的結論，并非全局解?！?/p>

“那真相是什么？！”我幾乎吼出來，聲音在面罩里回蕩，震得自己頭疼，“為什么史書把你寫成男人？為什么你們姐妹會站在對立面？那場戰役——”

“——是必然解，亦是唯一解。”她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具壓迫性，像無形的力場收緊，“基于當時所有變量參數：曹魏集團內部權力熵增速率、蜀漢軍事擴張閾值、東吳觀望搖擺系數、乃至星際塵埃云密度周期性變化……計算得出的最優路徑。殲滅蜀漢主力，迫使三方勢力重回臨界平衡點，避免全面熱寂提前七百四十二個標準年?！?/p>

我踉蹌一步，靠住冰冷的控制臺。最優路徑？變量參數？她談論的不是陰謀、背叛、姐妹相殘，而像是在解說一道龐大的數學題。那場葬送了無數生命、改變了歷史走向的慘烈戰役，在她口中，成了一串冰冷的數據和最優解？

“那……你的性別？為什么被抹去？”

“性別特征在宏觀歷史演算中屬于低權重干擾項。但父系權力架構的穩定性是重要參數。一個女性主導的、以絕對理性與冷酷計算為基礎的勝利，不符合該架構自我維護的敘事需求。將其替換為男性形象，并賦予‘鷹視狼顧’、‘隱忍野心’等傳統反派標簽，能更高效吸收社會不確定性，維持系統穩定。此篡改行為本身，亦在后續推演的容忍范圍內?！?/p>

我感到一陣惡心。低權重干擾項？容忍范圍？我的先祖，她不僅策劃了一場屠殺，甚至冷眼旁觀后人篡改自己的身份，只因為這樣“更高效”？

“容忍？你容忍他們奪走你的名字？你的存在？”我的聲音顫抖著，帶著無法抑制的憤怒和……一絲恐懼。

屏幕上的光影似乎波動了一下，那冰冷的理性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裂痕，仿佛超級計算機在處理一個異常情感參數?！按嬖谛问蕉鄻印Ｃ峙c肉身，不過是載體。計劃的最終階段，需要我以另一種形態存在。歷史敘事層的污染，是必要的代價。”

“另一種形態？就像現在這樣？一個……幽靈？”我環視這死寂的艦橋，目光最后落在那具安靜坐在椅上的女性遺骸。姐妹兩人，以如此詭異的方式共存于這口金屬棺材里。

“信息聚合體?；凇畻n雄’號核心超算殘存架構與亮最終時刻釋放的部分意識碎片，結合我預先植入的邏輯模因，形成的低熵態存在。任務：監控歷史修正力，等待密鑰?！?/p>

“密鑰？”我猛地抓住這個詞。

“你。”那聲音毫無波瀾地指向我，“攜帶我完整基因序列與未受污染記憶片段的直系后裔。你的抵達，激活最終協議?！?/p>

我背脊竄起一股寒意?！笆裁醋罱K協議？”

“啟動‘歸零’程序。清除自長坂坡戰役節點起產生的所有歷史敘事偏差，矯正被父權邏輯污染的時間線分支?！?/p>

矯正時間線？我腦中閃過官方史書上那些光輝的男性形象，那些被篡改的戰役記錄，那覆蓋了整個已知宇宙的、建立在謊言上的歷史?！澳阋趺醋?？”

“以此艦殘存能源，激發亮所所所所……”她的聲音突然出現劇烈的抖動和雜音，影像瘋狂閃爍，像受到強烈干擾，“……所所所所……隱藏的……超時空……奇點……發生器……”話語斷斷續續，夾雜著刺耳的電子尖嘯。

“激發什么？奇點發生器？那會怎么樣？！”我急切地追問，不祥的預感攫緊心臟。

干擾越來越強，她的影像幾乎要消散。最終，那句話還是掙扎著擠了出來，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絕對平靜：

“……重置半徑五百光年內所有智慧生命的集體記憶及歷史記錄載體。以‘真實’覆蓋‘虛構’。代價：目標區域內，基于虛假歷史產生的文明成果及部分關聯生命體……概率性……熵減歸零。”

熵減歸零？

湮滅？！

我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涼透了。她要抹去的，不僅僅是謊言，可能還有數百億、上千億在現有歷史中出生、生活的人！那些建立在被篡改歷史之上的文明、星球、無數活生生的生命！

“你瘋了？！那是屠殺！比長坂坡還要殘忍億萬倍！”我對著那閃爍不休的光影嘶吼。

“必要進程。”她的聲音在干擾中重新變得冰冷堅硬，“局部熵增換取整體熵減。文明的純凈性高于個體存續。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終極解決方案。授權指令：血脈認證。需要你的……”

她的手影——那光影構成的手——再次抬起，似乎要指向我，或者說，指向我手中的基因記憶立方體。

就在這時。

嗚——嗡——！

一陣截然不同的、沉悶卻穿透力極強的震動聲猛地從腳下深處傳來，仿佛這艘死去數百年的巨艦內部，某個沉睡的龐然大物正在蘇醒。

我和屏幕上司馬菁的光影同時“看”向震動的來源——艦橋下方，深處。

那本一直被我緊緊攥在手里的、屬于諸葛亮的金屬筆記，突然毫無預兆地變得滾燙，表面的幽藍字跡猛地亮起刺目的光芒！

一個截然不同的、溫和卻帶著無盡疲憊的女聲，直接從那發光的筆記中響起，清晰地傳入我的腦際，與司馬菁冰冷的聲音形成詭異的重唱：

“阿姊……你的‘絕對理性’……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停下……孩子……快逃……”

那滾燙的觸感和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幾乎失手將筆記甩出去。諸葛亮的意識殘留？在這本筆記里？

“干擾源?！逼聊簧?，司馬菁的光影劇烈波動，聲音里的冰冷第一次摻雜了類似……惱怒的雜音？“亮的非邏輯情感模塊殘留……試圖污染協議……”

腳下的震動愈發劇烈，金屬甲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深不見底的艦體內部，傳來低沉的、如同巨獸心臟起搏般的嗡鳴，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響，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毀滅性的節奏?？諝庵杏屑毭艿膲m埃被震得懸浮起來，在頭燈的光柱里瘋狂舞動。

“奇點發生器……啟動序列已激活……”司馬菁的聲音斷斷續續，被干擾切割得支離破碎，“無法中止……血脈認證……必需……”

那本筆記的光芒愈盛，諸葛亮的聲音帶著一種急切的悲憫，再次穿透我的思維：“不能給她……孩子……那不僅是認證……是最終開關……她會抹去……一切……”

抹去一切？我低頭看向手中的立方體，那幽藍的光芒似乎與我自身的血脈產生了共鳴，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牽引力從中傳來。我是鑰匙，也是開關？

“歷史……必須被矯正……”司馬菁的聲音如同堅冰。

“代價……太大了……阿姊……看看我們……”諸葛亮的聲音哀婉，仿佛望向椅子上那具冰冷的遺骸。

我站在兩個絕世女人的意志之間，腳下是即將蘇醒的毀滅機器，手中握著可能決定億萬生靈存續的關鍵。冰冷的恐懼和一種荒誕的、沸騰的憤怒在我胸腔里對沖。

為了一個“純凈”的歷史，就要殺死所有生活在“不純凈”現實中的人？這就是她所謂的“最優解”？一種徹頭徹尾的、冰冷的瘋狂！

“不?！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粽f，嘶啞，卻異常清晰。我猛地抬起頭，看向屏幕上那雙非人的、冰冷的眼睛，“我拒絕?！?/p>

我將基因記憶立方體緊緊握在胸前，不是遞出，而是守護。

“邏輯錯誤！”司馬菁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尖銳的破音，像玻璃刮擦，“你的情感干擾……非最優……”

“去你的最優！”我對著她咆哮，積壓了無數代的憤怒和此刻的恐懼一起爆發，“你要的不是更正歷史！你要的是扮演上帝！用幾百億人的命給你冷血的計劃陪葬！你和那些篡改歷史的男人有什么區別？！甚至更惡劣！”

腳下的震動達到了頂峰，整個艦橋都在哀鳴，仿佛下一秒就要解體。深不見底的下方，那嗡鳴聲匯聚成一種幾乎要撕裂耳膜的尖嘯，能量的狂潮正在涌來！

“認證失敗……啟動備用能源鏈路……直接強制抽取……”司馬菁的光影變得狂亂，屏幕上的雪花噪點幾乎吞噬了她的形象。一股無形的、龐大的吸力突然攫住我手中的立方體，試圖將它扯離我的掌控！

與此同時，那本滾燙的筆記中，諸葛亮的聲音變得急促而微弱，卻帶著一種最后的決絕：“阻止她……能量核心……下方……必須破壞……通道……”

一段混亂的、非視覺的感知流強行涌入我的腦海：蜿蜒向下的緊急維修通道，深入艦體灼熱的心臟，一個散發著毀滅性能量波動的巨大復雜結構——奇點發生器的核心！

拉扯的力量還在增強，立方體邊緣已經變得灼熱，我的手指傳來劇痛。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立方體往懷里一收，借助那瞬間的對抗力，轉身撲向艦橋側后方一個不起眼的、被部分塌陷結構半掩的應急艙門！那是諸葛亮“告訴”我的通道入口！

“目標脫離！邏輯悖論！清除干擾！”身后，司馬菁冰冷尖銳的聲音和屏幕炸裂的刺耳噪音混成一團。

我顧不上回頭，用肩膀狠狠撞開扭曲的艙門，跌入一條狹窄、陡峭、充滿焦糊味和黑暗的垂直通道。

身后，毀滅的倒計時，已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