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劍心蒙塵
林素獨立風中,素衣染塵,斬情劍在她手中嗡鳴不止,似在催促,又似在掙扎。眼前人坦然受死,身后是萬千同門驚疑不定的目光,胸中百年孤寂與灼熱情煞翻涌不休,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忽然笑了,笑聲清冷,帶著幾分自嘲,幾分蒼涼。
“陸云深,”她劍尖微顫,卻不前進半分,“紅蓮老祖…你這魔祖詭計多端,算盡天地人心。連這蜀山傾覆、萬魔來襲,也不過是你掌中棋局。”
她目光如電,直刺向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那么,告訴我——”
“我這傾注了百年恨意、以情煞淬煉的斬情一劍,當真殺得死你嗎?”
“還是說…”她的聲音陡然銳利,“這又是你一場精心編排的戲碼?讓我以為能殺你,讓我以為終于掙脫你的掌控,實則一切仍在你的謀算之中?連我此刻的‘抉擇’,也是你早已寫定的結局?”
陸云深靜立原地,胸口的劍尖寒意刺骨,他卻渾不在意。聽著她的質問,他唇角竟緩緩勾起一絲極淡、卻復雜至極的弧度,那其中有贊賞,有憐惜,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你終于問出這個問題了。”他輕聲道,仿佛嘆息,“百年前,你若能有此刻半分清醒與多疑,或許就不會縱身跳下那深淵。”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竟緩緩抬起手,以指尖輕輕撫過斬情劍的鋒刃。那足以斬斷情緣、誅滅元神的利刃,在他蒼白的指腹下流淌著冰藍與緋紅交織的光華,溫順得異乎尋常。
“答案很簡單:殺得死,也殺不死。”
林素眸光一凝:“休要故弄玄虛!”
“若你這一劍,”他凝視著她,目光沉靜如古井,“出自毫無雜念、純粹至極的殺心,決意要取我性命,斷絕一切。那么,它便殺得死。”
他指尖微微用力,劍鋒輕易劃破皮膚,一縷暗紅的血珠滲出,沿著冰冷的劍身滑落,滴在下方的焦土之上。奇異的是,那血液落處,竟不是浸染污濁,而是生出一朵晶瑩剔透、仿佛由紅玉雕琢而成的蓮花,散發著微弱卻純凈的光芒。
“我褪去魔祖萬劫不滅之軀,以凡胎肉身立于你面前。你的劍,足夠鋒利。”
他話鋒一轉,指尖仍輕抵劍鋒,那朵血生紅蓮光華漸盛。
“但若你這一劍…”他聲音低沉下去,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林素心上,“仍裹挾著一絲猶豫,半分未絕的情愫,一點連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忍與不甘…”
那朵紅蓮驟然綻放出璀璨光輝,柔和卻堅定地將二人籠罩其中。林素只覺得手中斬情劍驟然變得重若山岳,一股無形卻磅礴的阻力自劍柄傳來,并非抗拒,更像是一種…悲憫的勸阻,讓她再難向前遞出半分!
“那便殺不死。”陸云深松開手,掌心的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仿佛從未存在過,“因為蘊含這般心念的劍意,斬得斷金石,卻傷不了…一顆真心向你、毫不設防的心。”
林素猛地抽回長劍,踉蹌后退兩步,眼中驚疑不定,更深的是一種被看透所有掙扎的惶惑:“你…你究竟…”
“我究竟是不是又在騙你?”陸云深替她說出了未盡之語,微微搖頭,“林素,這百年間,我予你選擇,從未強求。贈你玉佩是選擇,跳下深淵是你的選擇,此刻執劍相向…亦是你的選擇。”
他向前踏出一步,周身那令人戰栗的魔祖氣息竟徹底內斂,變得虛無縹緲。
“而我,只是將答案置于你劍下。殺我,或放下,皆由你心。”
林素持劍的手微微發抖。百年光陰,愛恨癡纏,原來這最終的抉擇,早已不在劍鋒,而在己心?
“所以…”她聲音干澀,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音,“連我此刻的猶豫,我的不甘,我的…下不了手,也早在你預料之中?”
陸云深卻緩緩搖頭,目光第一次流露出些許她看不懂的情緒,像是無奈,又像是…一絲敬畏。
“不。”他斬釘截鐵,“唯有你的心,我算不準,也不敢算。”
他忽然抬起手,并非指向她,而是指向這片天地。霎時間,整個蜀山殘存的靈氣、未散的魔氣、乃至虛空中的法則都隨之微微震顫嗡鳴。
“但我可以告訴你——”他聲音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你此刻,心無旁騖,道心通明,只為斬斷過往而遞出這一劍…”
他深深望入她的眼底:“我會死。絕非戲法,并非替身。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真誠。”
林素的手不再顫抖。
百年情煞在經脈中奔涌,最終盡數灌入斬情劍中。那冰藍與緋紅的光華暴漲,沖天而起,將晦暗天穹映照得詭譎而壯麗。她眼中所有掙扎、痛苦、遲疑,在這一刻被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所取代。
“陸云深,”她一字一頓,聲音冷徹骨髓,“如你所愿。”
劍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一道凝練到極致的光華,似情人決絕的淚,又如天道無情的鞭撻,直刺向他心口——那朵方才由他鮮血化生的紅蓮,恰好綻放的位置。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聲音,在此刻死寂的戰場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陸云深身形微微一晃。他低頭,看著那柄完全沒入自己胸膛的劍,看著劍身光華迅速黯淡,看著自己的鮮血沿著劍鋒的血槽汩汩涌出,染紅了她素白的衣袖。
他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神色,反而緩緩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她,唇角竟又牽起那抹她熟悉的、帶著無盡復雜意味的弧度。
“果然…”他聲音低啞,氣息卻未見多少紊亂,“還是…舍不得真正…殺我啊……”
林素握劍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爆出青白。她欲抽劍,卻發現劍身仿佛被某種無形之力禁錮在他體內,紋絲不動。
“你——!”她眸中驚怒交加。
“這一劍,”他抬手,竟再次輕輕握住露在體外的劍刃,任由鋒刃割破手掌,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恨意滔天,煞氣逼人,足以開山斷海…可惜,道心已蒙塵。”
他指尖劃過劍身,那原本黯淡的光華竟又微弱地閃爍起來,映出他蒼白卻依舊深邃的眉眼。
“你的劍意里,藏著不甘,藏著質問,藏著百年孤寂無人訴的委屈…甚至,還藏著一絲極淡的…怕我就此真正死去的恐懼。”他凝視著她驟然收縮的瞳孔,緩緩道,“這樣的劍,殺伐果斷,卻心意不純,如何能斬得斷我這‘魔祖’與天地間最根本的那絲聯系?”
話音未落,他心口處那猙獰的劍傷周圍,血肉竟開始微微蠕動,深不見底的幽暗魔氣自傷口深處絲絲縷縷逸散而出,并非潰散,反而像是在…滋養著什么。那朵由他鮮血生出的紅蓮虛影再次浮現,懸浮于傷口之上,光華流轉,竟開始緩緩修復那可怕的創傷!
速度雖慢,卻清晰可見。
“你看,”他甚至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唇邊溢出些許暗色的血沫,語氣卻依舊帶著那種令林素崩潰的了然,“你傾盡全力,甚至不惜自污道心刺出的這一劍…連讓我重傷瀕死…都做不到。”
林素如遭雷擊,猛地松開劍柄,踉蹌后退,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心口那正在緩慢愈合的傷口,看著那柄屬于自己的、此刻卻仿佛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斬情劍。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被徹底愚弄的憤怒席卷了她。
“為什么…為什么殺不死你?!”她的聲音因失控而尖利,“你不是說…若心無旁騖便能殺死你嗎?!”
陸云深抬手,撫過心口的劍柄,動作輕緩,仿佛那不是致命的兇器,而是一件珍貴的禮物。
“我是說過。”他抬眼,目光沉靜地鎖住她,“可你…真的心無旁騖了嗎?”
“林素,你恨我算計,恨我欺瞞,恨我讓你痛苦百年。但你最恨的,或許是我給了你希望,又親手將其打碎。你這一劍,想殺的不是我陸云深,而是這百年間求而不得、愛恨兩難…卻始終無法真正放下的你自己。”
他微微用力,竟將那斬情劍又緩緩向體內推進一分,眉頭因這自殘般的舉動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聲音卻依舊平穩:“這樣的劍,如何殺得死我?”
“更何況…”他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竟有幾分蒼涼,“我若真如此輕易就能被殺死,又豈配讓你…恨足百年,念足百年?”
斬情劍在他心口嗡鳴震顫,冰藍與緋紅的光芒與他體內溢出的幽暗魔氣交織纏繞,仿佛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角力,竟呈現出一種詭異而脆弱的平衡。
他未死。
卻也并非安然無恙。
林素傾盡百年修為與情煞的一劍,終究未能斬斷因果,反而似將他釘在了生死之間,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不斷提醒她抉擇失敗的印記。
她站在原地,面色蒼白如雪,看著那柄貫穿他心臟的劍,看著他那張依舊平靜卻愈發顯得深不可測的臉龐,第一次感到,這百年的掙扎,或許真的只是一場…她永遠無法醒來的夢魘。
而陸云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待她的下一次抉擇,又仿佛早已洞悉了所有可能的結局。
林素站在原地,面色蒼白如雪,看著那柄貫穿他心臟的劍,看著他那張依舊平靜卻愈發顯得深不可測的臉龐。百年的掙扎、孤寂、期盼與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壓垮了最后一絲理智。
“夠了!”
她突然嘶聲尖叫,聲音破碎而凄厲,再無平日的清冷自持。百年情煞原本因那一劍而稍緩的奔涌,此刻以更瘋狂、更混亂的姿態在她體內炸開!
她猛地抬手——并非去拔那柄插在他心口的斬情劍,而是并指如劍,周身澎湃混亂的情煞之力瘋狂匯聚于指尖,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加刺目、卻也更不穩定、交織著血絲與黑氣的光刃!
“你不是要我心無旁騖嗎?!”
“你不是算準我舍不得嗎?!”
“我這就——徹底殺了你!”
話音未落,那凝聚了她所有失控情緒、幾乎要反噬其主的光刃,帶著毀天滅地的狂暴氣息,狠狠刺向陸云深的眉心!
這一擊,毫無章法,純粹是情緒的發泄,道心徹底紊亂的產物。甚至比方才那一劍,更偏離“斬情”的本質,更談不上“純粹”。
陸云深看著她狀若瘋狂地襲來,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嘆息。他并未躲閃,甚至沒有試圖格擋。
光刃及體的瞬間——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元神潰散的慘狀。
他的身影,從那被刺中的眉心開始,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寸寸瓦解,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紛揚著升騰、消散。過程快得不可思議,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連同那柄依舊插在他心口的斬情劍,也一同化為虛無。
不過眨眼之間,他存在過的一切痕跡,都消散于天地之間。沒有留下任何話語,任何表情,任何氣息。仿佛這個人,這場持續百年的糾葛,從未真實地存在過。
戰場上空空如也。
只剩下林素保持著前刺的姿勢,指尖那狂暴的光刃尚未完全消散,兀自嗡鳴著,卻已失去了目標。
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瘋狂的血色緩緩褪去,逐漸被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茫所取代。
死了?
就這么…死了?
她傾盡全力,甚至不惜引動情煞反噬的瘋狂一擊…竟真的將他打得形神俱滅?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幸存者,包括重傷的清緲真人,都屏息看著那片空無一物的焦土,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與更深沉的恐懼。
沒有人歡呼,沒有人慶幸。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力反而隨著陸云深的消失,更沉重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那可是紅蓮老祖!吞噬了三百六十五頭大魔、與長眉祖師佩劍硬撼而不敗、將蜀山逼至絕境的萬魔之尊!他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地、近乎兒戲地…死在一個道心已亂之人的第二次含怒一擊之下?
這比他不死,更令人感到恐怖和不安。
林素指尖的光刃終于徹底消散。她脫力般地垂下手,踉蹌一步,幾乎跪倒在地。
她成功了。
她“殺”了他。
可為何…心中沒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仿佛連神魂都被凍結的虛無?還有那一絲絲無法忽視的、瘋狂滋長的…悔意?
她抬起頭,茫然四顧。天地廣闊,卻仿佛再無歸宿。
他最后消散時,那眼神…似乎不是震驚,不是痛苦,反而像是一種…終于等到這一刻的…解脫?
“不…不可能…”清緲真人掙扎著喃喃自語,聲音帶著極大的驚疑,“魔祖之軀…萬劫不滅,掌門手記中只有昊天劍…豈會…”他的話說不下去了,一種可怕的猜想浮現在所有人心頭——這消散,是否仍是算計?是金蟬脫殼?是另一種形式的…潛伏?
誰也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
林素站在那兒,寒風吹起她染血的衣袂,獵獵作響。她除魔衛道,她“手刃”了魔頭,她是蜀山的“功臣”。
可她只覺得冷。
一種無人能懂、也無法訴說的寒冷,從她刺出第二劍的那個指尖開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徹心扉。
她除掉的,似乎不是災劫,而是自己生命中某個重要的部分。
而那個男人,正如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又以一種誰也看不透的方式離去。留下一個看似了結的局,實則是一個更大的、令人不敢深思的謎團。
天地寂寥,無人敢言勝利。
林素知道,她或許永遠等不到一個真正的答案了。
又或許,答案早已在她刺出那兩劍時,就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