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的陰風，像無數雙冰冷枯槁的手，在裸露的皮膚上抓撓。腐朽的泥土味、若有若無的尸臭，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死死堵在喉嚨口。白薇被寒鴉粗暴地拖拽著，跌跌撞撞地在荒丘墳塋間穿行。膝蓋每一次撞擊到凸起的石塊或裸露的樹根，都傳來鉆心的劇痛，但這疼痛早已被心口那巨大的、空洞的、被生生剜走一塊的劇痛徹底淹沒。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瞳孔卻空洞無光，像兩口干涸的枯井，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扭曲的枯樹影子。視線里，只有一片不斷晃動、旋轉的猩紅。那片猩紅的中心，是沈墨胸膛炸開的血花，是他眼中最后一點光芒熄滅的瞬間，是他緩緩彎折、倒下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反復在她腦海里重演。

“沈墨……沈墨……”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從她干裂的嘴唇里溢出，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她不再掙扎，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破布娃娃，任由寒鴉拖行。身體在冰冷的泥地上摩擦，留下凌亂的痕跡，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心，那個地方，空了，碎了，只剩下冰冷的、呼嘯的風聲。

寒鴉的腳步迅捷而無聲，像一頭在絕境中奔逃的孤狼。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如同刀刻，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肌肉瞬間繃緊。他拖著白薇，專挑最隱蔽、最崎嶇的路徑，利用荒丘的起伏和墳塋的遮擋，躲避著身后可能追來的零星槍聲和士兵混亂的吆喝。

不知奔逃了多久，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濃重的暮色如同墨汁，將整個亂葬崗徹底吞沒。寒鴉終于在一處背風、被幾塊巨大風化巖石半包圍的洼地停下。這里相對隱蔽，巖石的縫隙里積著冰冷的雨水。

他松開手，白薇像一灘爛泥般軟倒在地，臉埋在冰冷的泥水里，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和虛脫而劇烈地抽搐著，卻發不出任何像樣的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寒鴉看也沒看她，迅速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破舊油布包里翻找著什么。他動作利落，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很快，他拿出一個同樣破舊的小鐵盒，里面是黑乎乎的藥膏，還有一卷顏色發黃、邊緣磨損的紗布。

他走到白薇身邊，蹲下身，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抓住她那條受傷的腿。膝蓋處早已被泥水、血污浸透，褲腿破爛不堪，露出腫脹發紫、沾滿污泥的皮肉。

“忍著。”他冰冷地吐出兩個字，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損壞的工具。

他撕開她膝蓋處破爛的褲腿，動作粗魯，毫不憐惜。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白薇的身體猛地一顫。但這痛楚，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寒鴉用一塊相對干凈的布片，蘸著巖石縫隙里冰冷的積水，開始用力擦拭她膝蓋上的污泥和血痂。那力道極大，像在打磨一塊粗糙的木頭，毫不顧忌傷口被摩擦帶來的劇痛。白薇的身體因為疼痛而本能地繃緊、抽搐，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更濃的血腥味，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無聲地洶涌流淌，混著臉上的污泥，沖刷出兩道慘白的痕跡。

擦掉表面的污垢，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皮膚因為之前的扭傷和反復撞擊早已破損，邊緣紅腫外翻，滲著黃水和血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可怖。寒鴉眉頭都沒皺一下，打開那個小鐵盒，用手指挖出一大坨黑乎乎、散發著濃烈刺鼻氣味的藥膏，毫不吝嗇地、重重地糊在了傷口上！

“唔——！”藥膏接觸傷口的瞬間，一股如同火燒、又像無數鋼針同時刺入的劇痛猛地炸開！白薇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痛呼，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彈動起來！

寒鴉卻早有預料，一只大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按住她的大腿，另一只手動作不停，飛快地用那卷發黃的紗布將糊滿藥膏的膝蓋緊緊纏繞起來！他的動作快、準、狠，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利落，一圈又一圈，勒得極緊，仿佛要將那鉆心的疼痛和不斷涌出的絕望都死死勒住、封存起來！

劇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沖擊著白薇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暈厥。但更深的，是那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她放棄了掙扎，像一具真正的尸體，癱軟在冰冷的泥地上，任由寒鴉擺布。淚水無聲地流淌，沖刷著臉上的污泥，卻洗不去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燼。

包扎完畢，寒鴉松開手，站起身。他走到巖石邊，捧起一捧冰冷的積水，胡亂地洗了洗手上的藥膏和血污。然后，他拿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個同樣冰冷的、硬邦邦的雜糧餅子。他掰開一個，扔在白薇身邊的泥地上。

“吃。”依舊是冰冷的命令。

白薇一動不動，眼睛空洞地望著灰暗的天空，仿佛沒聽見。

寒鴉不再看她，自己走到另一邊，背靠著冰冷的巖石坐下，拿起一個餅子，面無表情地啃了起來。他吃得很快，咀嚼聲在寂靜的洼地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機械般的冷漠。

洼地里只剩下寒鴉啃食餅子的聲音，和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是風聲還是野獸嗚咽的聲響。冰冷的夜露開始凝結，濕氣像冰冷的蛇，鉆進骨髓。

不知過了多久，寒鴉吃完了餅子，將剩下的重新包好。他站起身，走到白薇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

“起來。”他命令道，聲音在冰冷的夜色里更顯森寒。

白薇依舊一動不動，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寒鴉蹲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她死灰般的臉上。“想死？”他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那就死遠點，別臟了我的眼。”

白薇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空洞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露出底下更深沉的黑暗。

寒鴉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猛地揪住她胸前的衣襟，將她上半身粗暴地提了起來！迫使她那雙空洞的眼睛對上自己冰冷的視線。

“看清楚！”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冰面上，“沈墨死了！死在你面前！胸膛被打穿了！血淌了一地！尸體就扔在那亂葬崗里，等著被野狗啃，被烏鴉啄！”

“啊——！”白薇猛地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叫！她像被滾油潑到，瘋狂地掙扎起來，雙手胡亂地抓撓著寒鴉的手臂，指甲在他粗糙的皮膚上劃出血痕！“閉嘴！你閉嘴！他沒死！他沒死！”

“他死了！”寒鴉的聲音更大，更冷，更殘酷，死死壓住她的尖叫和掙扎，“死透了！連尸首都收不回來！就因為你！因為你那一聲蠢到家的尖叫！因為你那不要命的往前沖！是你害死了他！”

“不是我！不是我！”白薇嘶聲哭喊，淚水混合著鼻涕和污泥，在臉上肆意橫流，眼神瘋狂而絕望，“是你！是你開的槍！是你引來了他們！是你！”

“是我開的槍！”寒鴉毫不避諱，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她眼底最深處，“我打的是拿槍指著你的士兵！我想救的是你這個蠢貨！可沈墨呢？他替你擋了那顆要你命的子彈！他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你這條命，是他給的！現在，你想死？想就這么窩囊地死在這泥坑里？你對得起他嗎？對得起他最后喊的那聲‘薔薇’嗎？！”

“薔薇”兩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白薇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她所有的掙扎和哭喊瞬間凝固！身體僵住，像一尊被瞬間凍結的冰雕。只有那雙眼睛，空洞的、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碰撞、碎裂……最終，燃起一點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帶著血腥味的火星。

寒鴉死死盯著她眼底那點驟然亮起的火星，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更沉重的、如同淬火般的力道：“想死？可以。等你有本事替他報完仇，等你有本事把那些殺他的人，一個一個送下去給他陪葬！等你有本事讓‘薔薇’這個名字，不再是亂葬崗里的一縷冤魂，而是插在敵人心口的一把刀！到那時候，你想怎么死，我絕不攔你！”

他猛地松開手。

白薇失去支撐，重重地跌回冰冷的泥地上。她沒有再哭，沒有再喊。身體因為巨大的沖擊和寒鴉那番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話語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

她蜷縮在冰冷的泥水里，臉埋在臂彎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斷斷續續地從她喉嚨深處擠出來，在寂靜冰冷的洼地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和……一種被強行點燃的、慘烈的恨意。

寒鴉不再看她，轉身走回巖石邊，重新坐下，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番激烈的言語交鋒從未發生。只有他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暴露了他內心并不平靜的波瀾。

冰冷的夜露無聲地滴落，打濕了白薇凌亂的頭發和沾滿污泥的臉頰。她蜷縮在泥水里，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顫抖，膝蓋處被緊緊包扎的傷口傳來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劇痛。但更清晰的，是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空洞里，正被一種全新的、滾燙的、帶著血腥和鐵銹味道的東西——一種名為“仇恨”的巖漿——瘋狂地灌注、填滿。

沈墨倒下的身影，胸膛炸開的血花，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這些畫面不再是單純的悲痛，而是被淬煉成了最鋒利的刀刃，深深插進她的靈魂深處。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污泥斑駁，但那雙眼睛，卻不再空洞。里面燃燒著兩簇幽暗的、冰冷的火焰，像深埋在灰燼下的余燼，帶著毀滅一切的溫度。

她的目光，越過冰冷的巖石，落在洼地邊緣，那把她被寒鴉強行塞在懷里、此刻正靜靜躺在泥地上的勃朗寧手槍上。

冰冷的金屬槍身，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白薇伸出顫抖的、沾滿污泥的手，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朝著那把槍挪去。

指尖終于觸碰到冰冷的金屬。

那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貫穿了她冰冷的身體。

她猛地收緊手指，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死死地握住了槍柄！

粗糙的紋路硌著掌心，冰冷的溫度順著指尖蔓延，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滾燙的踏實感。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這把烏黑的手槍。槍身冰冷，沉重，像一塊來自地獄的烙鐵。

寒鴉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并未沉睡的事實。

洼地里，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只有夜風穿過亂葬崗的嗚咽，和少女緊握手槍時，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的、細微的“咯咯”聲。

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破土而出的、令人心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