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陰冷的冬日午后,按照慣例差不多又到了散步的時間,盡管我們早上已經在片葉無存的花園里逛了一個鐘頭。但是,現在看來例行的散步卻要不得不取消了,因為自從吃午飯時起,冬日的凜冽寒風就送來漫天烏云和滂沱大雨,人們早已經停止了一切戶外活動,更何況我們這些孩子呢?
這倒使我感到一種意外的驚喜。我一向不愛散步時走很長的路,特別是寒冷的下午。對我來說,在冬季陰冷的黃昏回家實在可怕,手指和腳趾都凍僵了,不僅沒人同情,還得挨白茜一頓責罵,真是煩透了;偏偏自己與伊麗莎、約翰和喬琪安娜相比又是那么瘦弱,不禁又平添一縷愁緒。
我的表兄妹伊麗莎、約翰和喬琪安娜這會兒都在他們蓋茨海德府第的大廳里,正簇擁著他們的母親圍坐在溫暖的火爐前。我的舅媽里德太太斜躺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看著她身邊的這些心肝寶貝,他們這會兒既不爭吵,又不哭鬧。這的確讓她感到很快活,盡管如此,她也是不會讓我和他們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即使在外人面前,她也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她總是說:
“簡總是哭喪著臉,又不講禮貌,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很遺憾,我不能讓她和我的孩子們在一起玩兒,除非她變得可愛起來?!?/p>
的確,她從來都不讓我享有只給知足快樂的小孩的那些樂趣,除非我確實像她所要求的那樣,認認真真地努力培養出一種更加隨和和討人喜歡的性情。
既然不能自討沒趣,我只好悄悄地溜進大廳隔壁的那間屋子。那里有個書架,裝著許多各式各樣的書。不一會兒,我就找出了幾本插圖很多的書。我爬上書架旁的窗臺,縮起腳,就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好,盡量把自己藏在拉攏了的紅色窗簾后面,以免被啰哩啰嗦的里德太太和不懷好意的表兄妹們看到。
一面翻看著放在膝頭的書本中生動有趣的插圖,一面眺望著窗外朦朧的雨景、參差的樹林和濕潤的草坪,一切都很美妙,讓我領略到前所未有的快活。我什么都不必擔心,也不必多想,只是希望沒人來打擾我,壞了我的興致??善陀腥诉B這點自由和樂趣都不肯給我。
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
“哇,那個死丫頭野到哪兒去了?”
是約翰·里德的聲音在喚我,然后他停了一下,他發覺屋里沒人。
“她在什么鬼地方?”他喊道,“莉齊!喬琪!”他在喊他的姐妹們,“簡不在這兒。告訴媽媽,她跑出去淋雨了。這個壞畜生!”
“幸虧我拉上了窗簾?!蔽蚁?,“但愿他別發現我躲藏的地方?!彼约旱故遣粫l現的,因為他既不眼尖,也不機靈??墒且聋惿陂T口一探頭,立即說道:
“她在窗臺上呢,準沒錯,約翰?!?/p>
我趕緊走出來,因為我一想到可能被約翰拖出去就渾身哆嗦。
“你有什么事?”我問道。
“應該說‘您有什么事,里德少爺?’”
這就是他的回答?!拔乙愕竭@里來。”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大模大樣地坐定,做了個手勢,示意要我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約翰·里德是個十四歲的學生,比我大四歲。按他的年齡,他長得太高太胖,黑黢黢的皮膚,顯得很不健康,圓盤大臉,四肢粗大?,F在他本應該呆在學校里,可是他媽媽卻硬是要把他接回來休養一兩個月,還說什么“他身體欠佳”。其實據他的教師說,他的身體狀況完全是貪吃的結果。可是做母親的不愿聽這么刺耳的意見,她寧愿相信這是他用功過度和想家所致。
約翰對他母親和姐妹沒有多少感情,對我更是懷有惡感。他欺侮我、虐待我,一星期不止兩三次,一天也不止一兩回,而且經常如此。他欺侮我時沒有人維護我。仆人們可不愿意得罪他們的少爺,而里德太太呢,好像從來看不見他打我,也從來聽不見他罵我,雖然他常常當著她的面既打我又罵我。不過,他背著她打罵我的次數就更多了。
我聽慣了約翰·里德的責罵,從來不想還口。我所關心的是,怎樣忍受那謾罵之后必然隨之而來的毆打。
“你躲在窗簾后面做什么?”他問。
“我在看書。”
“把書拿來。”
我回到窗口,取來了書。
“誰允許你這樣做了?竟敢亂翻我們家的書架,知不知道我們很討厭你?你老爸老媽可沒給你留下一文錢,要不是我們可憐你、收留你,你早就當乞丐了。而你不僅不知感激,竟連一點規矩也不懂,現在該由我來好好教訓教訓你了。喂,站到門邊去,離那鏡子和玻璃窗遠點兒。”
我起初還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只好照著他的話做了。可是當我看見他舉起書,拿穩了,站起身要朝我擲過來時,我才驚叫著往旁邊躲閃。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本厚書飛過來,正好砸在我身上。我跌倒在地,頭撞在門上磕破了,傷口流著血,疼得很厲害。我的恐懼和憤怒已經超出我所能忍受的頂點,使我一下子把所有可能發生的可怕后果都拋在了腦后。
“你這個惡毒、殘酷的壞蛋!”我大聲喊叫著,“你像個殺人犯——你像個奴隸販子——你就像古羅馬的暴君!”
“什么?什么?你竟敢對我講這種話?伊麗莎,喬琪安娜,你們聽見她的話沒有?我得去告訴媽媽!不過我要先——”
約翰氣急敗壞地朝我直撲過來。我覺得他揪住了我的頭發、抓住了我的肩膀,他已經把我當作一個危險的東西來對付了,而我看他真像一個殺人犯。我覺得有一兩滴血從我頭上流下來,流到脖頸上,霎時間疼痛壓倒了恐懼。我發瘋似地和他對打起來。我記不清我究竟用手干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罵我:“耗子!耗子!”還大聲哭叫。他的幫手近在咫尺,他的姐妹早跑上樓去叫里德太太了。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她們的話:
“啊呀!啊呀!多狠毒呵,居然敢那樣打約翰少爺!”
“誰見過這樣壞的脾氣!”
這時里德太太命令道:
“把她拖進紅房子里關起來?!?/p>
我一路上反抗著。這在我可說是空前未有的舉動,可這樣一來卻大大增強了白茜和阿葆特對我的惡感。
“抓住她的胳膊,她簡直像只瘋貓。”
“真不要臉!真不要臉!”太太的使女說道,“多駭人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年輕的紳士,打起你的恩人來了!居然打你的小主人!”
這時候她們已經把我拖進里德太太指定的那間屋子,把我按在椅子上。我開始像只彈簧似地蹦起來,她們的兩雙手不住地把我按回去。
“你要是不乖乖地坐著,就得把你綁起來?!卑总缯f道,“阿葆特小姐,請把你的吊襪帶借給我。我的那根她一掙就會掙斷。”
白茜接著她的話茬沖著我說:
“你該放明白些,小姐,你該對里德太太感恩才對,是她在養活你。要是她把你攆出去,誰來管你?”
聽了這話,我無言以對。這些話對我說來并不新鮮。以前我聽過不少類似的指桑罵槐的暗示,叫人覺得非常痛心、非常難堪,但又似懂非懂。阿葆特小姐也隨聲附和道:
“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兩位里德小姐、里德少爺一塊兒撫養長大,你可不該因此就以為自己和他們地位相等了。他們將來都會有不少錢,而你連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就得低聲下氣,順著他們。”
她們走了,關上門,隨手上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