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卻似乎沒有聽到,在床邊坐下,靜靜打量阿謠。因當著皇帝的面躺著是不敬,但她又在月中,于是在床上坐直了,緋紅百子刻絲軟綾被子下一腿微微蜷起,雙手交握隔著被子放在膝上,身上是一件藕絲穿暗花流云紋紗衫,隱約透著里面的月白色軟緞中衣。因在臥床又家常并不梳髻,流云長發一半松松挽在一側,壓發是一枚玲瓏點翠草頭蟲步搖銀簪,步搖上兩粒小小珠子微微顫動,一半梳的紋絲不亂,結成一條辮子,垂在胸前,鬢側一把銀排草梳兒,耳環已經摘下,通身上下素凈清新,倒顯得更年輕,恍惚是初遇時候的模樣,只是多了一條緊束著的天青刺云蝠訂米珠抹額。看臉色還未完全休息轉來,眼睫下猶帶淡淡青色。
阿謠等得半晌,見他只是凝視自己,神色中似憂似怒,她素來了解蕭乾,便拋開二人的齟齬,握了他手,輕輕將他拉近自己身前,又親手將他外袍解開脫在一旁,好在蕭乾今日穿的是正式的黑底紅緣五福團龍袍子,質地較硬,不怎么受水,里面的鸚哥綠暗紋綾衫并沒濕進去。
“乾,”阿謠柔聲喚他,“出了什么事?”
這稱呼久未聽到,蕭乾微一震動,回過神來,緩緩問:“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阿謠點了點頭。
蕭乾又問:“這句話我當日一直相對你說,可是你已為我受了這許多苦,我只覺愧對于你,更不敢說出口。那夜我是……”
阿謠伸手將他口輕輕封住,“不,不要說。我知道……其實我早就想通了,也早就知道會又這么一天,只是我自己與自己過不去,如今有了澄兒珠兒,我只覺得自己不再是只為自己和為你活著,更是為了孩兒。從前不曾想到,你是皇帝,是天下萬萬人之父,你也不能只為你和為我活著,我們原都不該太自私。我又怎能妄想獨占你……閑時聽劉順太后講了不少帝皇家史,她說后宮與前朝本是相輔相成,沒有一個皇朝能將后宮與前朝完全分開,我聽她說了這么多,倒明白了一個道理,歷朝歷代的明君,都是沒有專寵的,倒有許多亡國昏君,因為只寵愛心愛的女子,惹出家國大禍來。你是天下男兒中的翹楚,四海未曾一統,本該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你去做,我又怎能拿后宮的爭風吃醋來困擾捆綁著你……”她深深凝視蕭乾,蕭乾亦深深凝視她,“若你是個平常人,我定會貪心地只想你守著孩子和我,可你是皇帝。我出身卑微,孤身一人,既不能襄贊你平定天下,又不能協理你治理后宮,這樣霸占著你的寵愛,只會讓你左右支絀,失盡人心,所以——”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將心中陣陣涌上的酸楚用力壓下,“你心中早有江山,而我怎能與江山爭寵,我只希望等到天下大治,萬民歡慶的那一天,你還愿意有我陪在你身邊,而現在——”阿謠唇邊慢慢綻開一個淡淡的微笑,似一朵新荷冉冉開放,“我們來日方長……”
蕭乾不語,只是深深望她,那么深,那么專注,將她的一眉一目都鐫刻在自己心中。良久,才撇開目光,瑤華宮梁柱上的雕刻是整修時重刻安裝上去的,是他特意吩咐了高大德,所有鴛鴦青鸞龍鳳都是成雙成對,比翼交頸,花紋都以蓮花寶相為主,繁復華麗,五彩紛呈,當初只以為自己做了皇帝能與她如鸞凰雙飛,卻不曾想到做了皇帝更是萬眾矚目,舉步維艱。
半晌無聲息,窗外雨聲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雷電雖止,雨卻依然勢大,傾天覆地匝下來。
屋子里沒有風,一直靜謐的燭光卻霍得一跳,蕭乾忽然問:“你素來不愛色彩艷麗的花草,何況紫葳是攀爬之花,也不適宜插瓶,那日怎么卻折在房中?”阿謠疑惑的望了他一眼,輕聲道:“你是說墻角新開的那花?春珠說這花開得喜氣,是個好兆頭兒,所以采了一把進來,素日也不曾留意墻角還有這花,采下來不多時候就枯了,想是她們已經扔了。”
蕭乾目光一閃,咬牙低低笑道:“好,好丫頭。”
阿謠不明,蕭乾卻驀然將她連人帶被緊緊揉進懷中,直痛得阿謠低呼一聲,他卻絲毫不撒手,“你萬事休管,只管你自己的身子。還有一句話,不管發生什么,你只記著,蕭乾永不負你!”
阿謠尚皺眉細想他話中之意,他已經突然放手,退開幾步,隨后披上外袍,轉身站立,大聲道:“來人!”聲音嚴厲冷峻,殿外伺候的高大德忍不住打個寒噤,忙與眾人一起進去跪下。
蕭乾看也不看阿謠,面向眾人,臉色如霜,一字一字慢慢道;“貴妃產后怨望,對朕出言不遜,事涉皇子公主早產并長秋宮失火,著即日起,禁閉瑤華宮,俟滿月后遷居春暉宮與孝順太后同住,不準出宮門一步,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走動。待朕查清后再做處分!”
高大德渾身一戰,大著膽子悄悄抬眼相覷,卻恰好蕭乾冰冷的目光掃過來,他慌忙跪下,額頭緊抵在地上,蕭乾的黑色如意紋掐邊金龍捧珠靴子從他額前大步行過,又撂下一句話,“貴妃用不了這許多人,將春珠調撥去給皇后,讓皇后另給她指個主子!”高大德小心翼翼答應了,已聽得靴聲囔囔,蕭乾已出去了。高大德快速掃一眼床上的阿謠,卻見她似乎嚇的呆了,怔怔凝視蕭乾的身影,毫無反應。高大德匆匆說了句:“娘娘保重。”忙飛趕出去,殿外蕭乾的步輦已經等候在那里,高大德不敢疏忽,等蕭乾上輦,冒雨跟著去了。這里眾人盡皆呆住,青鳳首先回過神來,忙搶步上前,急切問:“娘娘,娘娘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突然——”眾人都圍上來,春珠大哭道:“陛下為什么偏偏要把奴婢遣去,奴婢在延陵王府里就跟隨娘娘,死也不去,只愿意伺候娘娘一人!”
阿謠苦笑一聲,“……跟著我,怕也沒什么好日子過了。皇后是延陵王府正宗的女主人,你是王府舊人,本該跟著她的…”
春珠似乎畏縮了一下,囁嚅道,“娘娘莫非不要奴婢了么?奴婢再不去的……”
青鳳疑惑道:“皇上今天這是怎么了,從前再怎樣,從不曾與娘娘這般慪氣。娘娘前幾日也太冷淡了皇上些,如今等皇上氣消了,娘娘說幾句軟話兒,想也就沒事了。不看娘娘,皇上難道也不看兩位小殿下的面子嗎?可話說回來,娘娘與皇上慪氣,又關著春珠什么事了?”
阿謠搖搖頭,疲倦地鉆入被中,翻身不語。她亦不知蕭乾何意,但卻知道這樣做必然有他的深意,既不說明,想是怕她擔心,所以才要她只管自己的身子,只不知道他會怎樣做…自己卻是終于將這幾日痛定思痛后要說的話向他說了。阿謠心里微微松快,青鳳等見她背轉身子睡下,皆以為她乍逢變故,身心憔悴,雖心里有無數疑問,也不敢多打擾,只得暫且放在肚子里,忙止了各人的說話聲,悄悄退下了。
阿謠這一覺竟是產后睡得最安穩的一覺,睡醒時殿內靜悄無聲,阿謠有一刻恍惚,眼睛望了拔步床頂桃花心木雕刻的合歡花圖案出神,不知什么時候,床上懸掛的天青色暗織海棠春睡紗帳已放了下來,她微微掀開紗帳,卻見青鳳抱著膝蓋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揉眼睛。阿謠喚了一聲,青鳳見阿謠醒了,忙上前來,把帳子拿鎏金銀鸞鉤勾起,卻始終低著頭。
阿謠見她神色有異,細看才發現青鳳眼睛紅紅的。阿謠知她定然哭過了,當下也不多說,在她扶掖下半坐起身,才微微笑嘆道:“傻丫頭,這值得什么哭的,瞧你眼睛跟白桃子似的,哭壞了怎么好。我倒有些餓了,藥好了么?若好了拿來,順便給我端碗粥來。”
青鳳生性素來沉穩,此時卻忍不住憤憤道:“皇上也太絕情了,剛才我去太醫院拿藥,他們說皇上下令,沈太醫不必再侍候貴妃娘娘了,卻隨便指了太醫院里一個剛進的年輕太醫,說以后讓他瞧就是了。我想娘娘分明身子這樣虛弱,這么一個年輕太醫又懂得什么,娘娘怎么能快快好起來呢!那太醫倒是早早來了,等在外頭,說要給娘娘請脈。還有那…”說了一句,卻住了口。阿謠眉心只極輕的一蹙,隨即又舒展開來,“既如此,放下帳子,請那太醫進來瞧吧。”
青鳳還待再說,阿謠已催道:“還不去,莫讓人家再等。”
青鳳只得將紗帳放下,轉身出去,果然帶了一位太醫進來,阿謠透過紗帳望出去,湖藍色苧絲袍子,腰間一根深藍絲絳,三十左右年紀,雖進后妃寢殿,卻腳步沉穩莊重,目不斜視。心里微覺放心。
因是第一此晉見,那太醫跪下請安,“臣,太醫院七品醫士許清珍,奉命為貴妃娘娘請脈,貴妃娘娘萬安。”聲音朗朗清越,不卑不吭。
阿謠微笑道:“許太醫進太醫院多久了?可有專攻?”
許清珍答道:“臣進太醫院尚不足一年,臣是家傳醫術,先祖父曾在太醫院為醫正,專攻婦科千金。蒙皇上信任,為娘娘請脈。”
阿謠點頭不語,只說了句:“有勞許太醫。”
這許清珍想來受過囑咐,安心診了脈,又問了幾句日常情況所服之藥,便告退下去開方。
青鳳與瑞兒端了粥菜上來,將一張輕便的花梨木牙桌擺放到床上,默默安放。阿謠隨口問:“怎不見春珠?”
二人手中一頓,對視一眼,瑞兒恨聲道:“看不出娘娘平日里對她這樣眷顧,先還說著死也不去,娘娘剛剛睡著了,皇后派人來傳她,她拎個包袱就走了。”
青鳳怕阿謠心里不自在,忙道:“這可是危難見人心了,早早去了,娘娘倒省心,這樣人留著只會給娘娘添麻煩。娘娘可還記得,幾月前皇后就曾派人來傳過春珠,說是問問娘娘的情況,還賞了春珠一只荷包兒呢。”
阿謠自然記得,春珠那次為了青鳳取笑她要攀高枝兒,還曾賭咒發誓要剪了那只荷包,更無意中提起了春珂,還曾惹得自己傷心半日。阿謠默默吃粥,半晌說道:“我與陛下的誤會,不是一時半刻解釋得清楚的,陛下也并無待我怎樣,只是將我禁足而已,你們也不用太擔憂,下人們打聽起來,只推說不知,不要多惹是非,只是委屈你們受我連累,要陪我過這一段日子了。你們要問我作何打算,我只有一句話告訴你們:以不變應萬變。”
青鳳與瑞兒忙跪下,“娘娘說這話是存心折殺奴婢了。跟著娘娘,多少好日子都過了,難道還過不得今兒,要娘娘說委屈我們么?奴婢們哪怕嘔心瀝血服侍娘娘,也無怨言,只要娘娘保重身子,多想想兩位小殿下,就是奴婢們的福氣。”
阿謠微笑聽了,讓她們起來。“我只把你們當妹妹待,你們放心,我若將來還有出頭的日子,必不負你們今日一片心。”
“娘娘……”瑞兒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青鳳終究年長,多長了幾分心眼,見阿謠并不怎樣傷心欲絕,倒放了心,轉念想蕭乾素來珍愛阿謠,定不會無緣無故突然翻臉,何況有皇子公主在,就是真鬧翻了,也必然有和好的一天,自己倒多擔心了,想到這里,才暗暗拿定主意,自己只好好服侍貴妃就是,于是勸慰了瑞兒一翻。
阿謠聽殿外雨已變小,傾盆之聲已變了淅淅瀝瀝,笑道:“今天好一場雨,想必今晚能涼爽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