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7月是畢業生分別的季節，肖啟斌雖有萬般不舍，但他必須去150公里外的洪河縣機械廠報到上班。

臨行前，柳詩雨把一盤磁帶交給肖啟斌，說是專門為肖啟斌錄制的那首《星辰和海》，讓肖啟斌工作累了的時候聽聽她的歌聲。

洪河縣機械廠雖然是本省重點骨干企業，但當肖啟斌第一次走廠區的大門時，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銹跡斑駁的鐵門半敞著，上面歪斜地掛著一塊“安全生產”標牌。廠區空地上，叢生的雜草從瀝青的裂縫里探出頭來，在風中瑟瑟發抖。廠房外墻的藍漆早已脫落，被雨水沖刷出褐黃的淚痕，顯得破敗而凄涼。

正當肖啟斌茫然失落時，忽然有4個干部模樣的人向他走來。最前面是一個40多歲、穿深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臉型瘦削，淡眉小眼，兩鬢霜白。

“小肖啊，歡迎歡迎。”中年男人快步上前，熱情地向肖啟斌伸出右手。

“您好—您是?”肖啟斌禮貌地伸出雙手。

“我是廠長鄭民生，這幾位是趙偉副廠長、巍剛副廠長、辦公室高平生主任。”中年男人將身邊的人一一向肖啟斌介紹。

“哦，鄭廠長？！”肖啟斌一臉驚訝，“真不好意思，勞駕您和各位領導親自接待，實在太榮幸了。”肖啟斌感覺有點受寵若驚。

“你是我們廠第一個大學生，必須隆重接待！”鄭民生一臉鄭重地說。

隨后，鄭民生把肖啟斌直接帶到辦公室，請他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并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龍井茶。

“小肖啊，我們終于把你盼來了。你剛才也看到了，機械廠現在情況不太好，正處于改革轉型期，希望你盡快了解廠里情況，利用所學知識幫助企業走出困境。”鄭民生忽然嚴肅起來，“我們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啊！”

“謝謝鄭廠長這么器重我。您放心，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為廠里做出自己的貢獻。”肖啟斌認真地說。

鄭廠長的深切期望，點燃了肖啟斌心中的自信與激情。他從上班的第一天起，便以滿腔熱忱投身到工作中。

除了每周末給柳詩雨寫寫信、聽聽柳詩雨的《星辰和海》外，其他時間他幾乎將全部精力傾注于工作上。

白天，他主動深入生產前線，仔細研究設備和產品性能，虛心向資深前輩求教；夜晚，他回到宿舍，認真做筆記、寫總結。即使是休息日，他也會走進周邊的農村，實地調研農機產品的市場需求。

他渴望在最短時間內掌握企業的運營狀況，盡快拿出企業走出困境的策略方案。

肖啟斌的努力和勤奮讓廠長鄭民生喜出望外。自從他接手洪河縣機械廠以來，縣委、縣政府對他寄予高度期望，希望他帶領這個上千人的國營老廠走出連年虧損的困境，實現鳳凰涅槃。

半年來，鄭民生試圖通過加強管理、優化流程、提高效率、產品創新等手段，改善企業經營現狀，但苦于人才奇缺，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形成具體的規劃和方案。

肖啟斌的到來讓鄭民生眼前一亮，他看到這個廠里唯一的名牌大學畢業生，不僅知識豐富，而且勤奮上進，頓時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希望。

剛過一個月，鄭民生便迫不及待找肖啟斌談話，他想聽聽肖啟斌對目前廠里的看法，看看他對機械廠改革有沒有獨到的見解和想法。

“小肖，感覺怎么樣，工作生活還適應吧？”鄭民生親切地問肖啟斌。

“謝謝廠長的關心，我很適應和喜歡這里的工作和生活。”肖啟斌靦腆地笑著說。

“那就好，經過這段時間的了解，你覺得廠里情況怎么樣，能談談你的看法嗎？”鄭民生手摸下巴，側著頭微笑著問。

“嗯......”肖啟斌欲言又止，他怕把廠里的情況說得一無是處，惹惱了鄭廠長。

鄭民生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上前遞給他一杯水，拍拍他的肩膀說：“小肖，不要有顧慮，但說無妨，我需要聽實話！”

“謝謝廠長信任。”肖啟斌鼓足勇氣，“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了解，我覺得廠總體情況不太樂觀。在產品方面，設計老舊，產品雷同。”

鄭民生一邊傾聽，一邊點頭。

肖啟斌放下顧慮，繼續說出了自己所有想法：“我們廠當務之急是加強管理，建立一套以客戶為中心、以效益為目標、有獎有罰的激勵機制；要盡快優化流程，精簡不必要、推卸責任式的審批環節，倡導擔當作為、勇于奉獻的企業文化；要盡快創新產品，根據農業機具多樣化特點豐富產品種類，推出差異化產品，以滿足農業生產不斷規模化需求。”

聽到肖啟斌的回答，鄭民生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欣喜。意外的是這位青年在短時間內對工廠的狀況了如指掌，欣喜的是他還能提出眾多富有洞見的建議。看來，這個青年人正是自己需要的人才，是機械廠未來的希望。

當天晚上，鄭民生主持召開中層以上干部會議，讓肖啟斌在會上再次闡述自己的觀點和想法，并決定成立改革組，由肖啟斌帶領12位中層干部立即啟動企業全面改革。

三個月以后，肖啟斌拿出了“三建立一制定”改革方案：建立按勞取酬、多勞多得的分配機制；建立以績效考核為主、民主推薦為輔的職務晉升機制；建立以工作效率、工作態度、日常考勤為主要內容的作風評價機制；制定以降成本、減能耗、易操控、保安全為重點產品改進方案。

改革方案出臺實施，如同一場暴風驟雨，吹散了籠罩在干部員工心中多年的陰霾，讓大家看到了浴火重生的希望。

經過半年的實踐，洪河縣機械廠轉型發展初見成效，開始呈現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發展勢頭，總體面貌煥然一新。不僅管理規范有序，干部職工熱情高漲，生產成本也快速下降，企業效率明顯提升，當年就實現了扭虧增盈。洪河縣機械廠也被評為1993年縣明星企業，廠長鄭民生被評為全縣實干企業家。

為表彰和鼓勵肖啟斌對企業作出的突出貢獻，廠長鄭民生決定破格提拔肖啟斌為規劃科科長。

（七）

相較于高中同窗，楊澤其無疑是幸運的。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憑借中共黨員的身份，他被直接分配至省政府辦公廳秘書處工作。

這位身高一米八的青年，皮膚黝黑，濃眉大眼，輪廓分明，儼然一副“山東大漢”的模樣。但性情卻與之形成鮮明反差，他與人交往，軟言細語且謹言慎行，辦事周全又不失分寸，那份超乎同齡人的成熟練達，全然不似初入社會的學子。

分配到比預想中還要好的省委辦公廳工作，楊澤其興奮了好幾天，他覺得老天都這么眷顧他，他沒有理由不努力工作。

“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為給領導同事留下良好印象，楊澤其在日記本上精心規劃了職場細節——從同事相處之道到獲得賞識的路徑，每晚睡前都要反復研讀。

從上班第一天起，楊澤其就展現出一個謙遜禮貌、積極向上的青年形象，他少說多做，每天早上八點不到就來到辦公室，把地面拖洗干凈，把領導和同事桌上的辦公用品擺好放齊，并給他們倒上開水，然后開始自己一天的本職工作。

楊澤其的禮貌、低調、勤快和細心的工作態度很快就贏得了同事們的好感，他們覺得這位帥氣大男孩的到來，如同三月的春風，吹醒了沉睡的垂柳，為秘書處帶來了久違的和諧、溫馨和生機。

工作中，楊澤其展現出驚人的投入度。除高效完成文件收發、分辦、運轉和督辦等日常事務外，他利用業余時間鉆研各類制度文件，不到一月便吃透其中精髓。

更難得的是，他系統梳理了近年間省領導的講話材料，在夜闌人靜時潛心研讀，揣摩其行文風格與施政思路，從中探尋成長的養分。

休息日里，他常獨自前往周邊新周市的鄉村調研，在田埂間收集數據，于農舍中傾聽民聲。歷經月余整理分析，他完成了入職后的首篇調研報告——《新周市棉花產業現狀及擇優發展路徑》。

報告中，他精準提煉出當地棉花產業的四大現狀：品牌基礎初建、產業鏈條成形、市場環境改善、經濟效益提升；直指三大癥結：鏈條松散、信息不對稱、銀企對接不足；并剖析出稀缺資源、利潤空間、市場需求、替代市場四大優勢。據此提出的三項建議—構建“龍頭企業+種植戶”訂單模式、搭建信息共享平臺、創新信貸品種—均以扎實的數據支撐，極具說服力。

這份報告輾轉送到曲旭光副秘書長案頭。反復審閱后，曲副秘書長對其清晰的邏輯、優美的文字、鮮明的觀點贊不絕口，當即轉呈分管農業的張正明副高官。幾日后，張副高官的批示傳來：“調研充分，分析透徹，貼近我省實際，具有現實指導意義。”

領導的肯定讓楊澤其備受鼓舞。他將更多心血傾注于調研與信息寫作，半年內有多篇作品被中辦、國辦內刊采用，部分還獲重量級領導批示，為秘書處贏得不少榮譽。

同事們都開始叫他“楊筆桿子”，省委主要領導也開始關注他，分管農業的張正明副高官因為《新周市棉花產業現狀及擇優發展路徑》這篇調研報告，甚至點名讓楊澤其成為他的文字秘書。

這份頗具挑戰的工作，對早已研究過張副高官講話風格的楊澤其而言駕輕就熟。他深知領導喜好引經據典，便廣搜勵志典故與詩詞，在材料中適時引用，屢獲點睛之效。年底準備總結講話稿時，為提振士氣，他嵌入***《憶秦娥·婁山關》中“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邁詩句，又以蒲松齡的勵志聯語作結：“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這份匠心讓張副高官拍案叫絕。

因為取得了一系列成績，加上張副高官的推薦，楊澤其順利晉升為秘書處二科科長。

雖然科長職位在省委這個平臺上并不高，但至少一條腿已經邁進了領導圈子，且僅僅用了不到3年時間，這足以讓楊澤其欣喜和自豪。

他認為，以后的路，只有他足夠努力，一定會走得更順更快更好。

（八）

肖啟斌憑著對廠里的突出貢獻，成了洪河縣機械廠無人不曉的紅人。同事們看他的眼神里滿是羨慕與贊許，尤其是廠長鄭民生，望著這個才氣逼人又勤懇上進的年輕人，心里早已樂開了花。他暗自盤算：再給這小子兩年時間，機械廠準能一飛沖天，不光能沖出本省、走向全國，說不定還能成為國家級的明星企業。

恍惚間，鄭民生仿佛看見廠里那些破舊低矮的廠房，魔術般地變成了高樓大廈；看見縣里的高書記在年度總結大會上，對著臺下使勁表揚自己；看見那個空懸已久的副縣長位置，正朝自己輕輕招手。想到這兒，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但此刻，鄭民生忽然又想起肖啟斌前幾天給他說過一件事：肖啟斌說打算今年報考研究生，繼續學習深造。

起初鄭民生還為肖啟斌的積極上進而高興，但轉念一想，如果肖啟斌考上了研究生，豈不是要離開機械廠了嗎？而肖啟斌一旦離開，機械廠的發展不就沒了支柱嗎？

想到這兒，鄭民生心頭一涼。

“不行!我得想辦法留住他，永遠留住他。”鄭民生心想。

可用什么辦法能留住肖啟斌呢？鄭民生皺緊了眉頭。

忽然，鄭民生想到了一個主意:如果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讓他盡快在洪河縣安家，肖啟斌不就安心留下來了嗎？

可什么樣的女孩能打動這小子的心呢？鄭民生腦海里迅速瀏覽著認識的每個女孩。

忽然他又好像發現了什么，抬起右手拍了一下他滿是皺紋的額頭：對呀，我兒女鄭依娜與肖啟斌不正好天生一對嗎？女兒今年24歲，聰明漂亮，如果找到肖啟斌這么優秀的男友，簡直是佳人才子、天作之合！

鄭民生頓覺豁然開朗，瘦削泛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第二天，鄭民生把肖啟斌再次叫到辦公室，直截了當地問：“啟斌，你今年有25了吧，是不是該找個女朋友了，你看，洪河這地方風景多好，又是全國的魚米之鄉，你現在事業發展得這么好，要是在這兒再安個家該多好。”

還沒等肖啟斌反應過來，鄭民生繼續說：“這樣吧，我這個廠長今天給你做個主，給你介紹一個女孩，就是我女兒鄭依娜，她不僅漂亮賢惠，還是大學生，你看怎么樣？”

鄭民生的話讓肖啟斌左右為難，拒絕吧，怕鄭廠長誤解，以為看不上他女兒。不拒絕吧，這明顯又違背自己的意志，因為他壓根就沒想在這偏僻的縣城安家立業，他心里早已被柳詩雨占滿，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女孩。

肖啟斌猶豫再三，覺得還是應該把話說在明處比較妥帖，免得以后弄出更大的誤會。于是他略帶歉意地說：“謝謝鄭廠長對我的關心，對不起領導，我已經有了女朋友，她在省城，我之所以報考省城的研究生，主要原因就是想和她團聚！”

肖啟斌的回答讓鄭民生十分失望，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本來準備了一大堆理由說服肖啟斌，但肖啟斌這樣的回答讓他幾乎沒有了任何繼續勸誡的余地，沒辦法，他只能就此作罷。

（九）

楊澤其成為張正明副高官的秘書后，除了繼續做好文字工作外，還細心觀察張副高官的日常起居和興趣愛好。他根據張副高官喜歡喝紅茶的習慣，自掏腰包買了上好的紅茶，每天一早提前泡好，放到張副高官的辦公室桌前。他根據張副高官喜歡打乒乓球的愛好，利用休息時間學習乒乓球技術，并有意無意地在張副高官面前透露他也有愛好打乒乓球的習慣。

1996年初，中央一號文件正式下發，為有效貫徹落實文件精神，張副高官連續一周召開不同層級宣貫落實會議，親自帶領相關同志研究文件精神，將本省農業農村情況與文件精神一一對標，詳細制定具體落實方案。

由于高強度工作，加上飲食不規律，年近60的張副高官面色憔悴，顯得非常疲勞。

楊澤其看到這一切，他趁著送文件的機會，拿著一瓶風油精來到張副高官辦公室。

“張高官，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您可要注意休息哦。”楊澤其將風油精雙手遞給張副高官，“我給您拿了一瓶風油精備用，疲憊的時候可以提提神。”

“呵呵，謝謝小楊啊。”張副高官接過打開，倒出一點抹在額頭和后頸，清涼感瞬間驅散些許倦意，他欣慰地說：“這風油精還真管用。”

“高官，您這么熬下去會累垮的，現在省里離不開您，您可別病倒啊！”楊澤其滿眼關切，“聽說您乒乓球打得特別好，晚上我陪您打一會兒吧？既能分散注意力、調節身體，又能鍛煉身體，還不傷人，正好適合您。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張副高官從辦公桌前站起，拍了拍后腰，笑著說：“你說得對，是該調節調節了。聽說你也愛打乒乓球？那咱們去打半小時？”

“太好了！正好向您學習學習。”楊澤其欣喜地應道。

當晚，兩人邊打邊聊，直到張副高官滿頭大汗、略感氣喘才結束。

自此，楊澤其與張副高官的關系發生了微妙變化。他的工作不再局限于純粹的文秘服務，偶爾也延伸到張副高官的生活領域。

楊澤其細心周到的辦事能力逐步贏得了張副高官的信任，他漸漸地融入了張副高官的工作與生活。

1996年4月的一個星期五，張副高官忽然接到上級通知，要求他下周參加中央黨校為期10天的專題研討班學習培訓，第二天必須到校報到。

正當楊澤其為張副高官準備培訓所需材料時，張副高官忽然接到妹妹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是年近90的母親這兩天經常頭痛和憋氣胸悶，可能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問張副高官有沒有時間回家把母親帶來省城找個好醫生看看。

張副高官是有名的大孝子，接到電話，他心急如焚，但他根本沒時間趕回200多公里遠的老家把母親接過來看病，他今天晚上必須趕到BJ。

正在兩難之際，楊澤其主動走上前，將整理好的公文包遞給張高官，自告奮勇地說：“張高官，這事交給我就行了，你放心去BJ吧，等您回來我保證把一個健康的奶奶交到您手上！”

聽了楊澤其的話，楊副高官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他高興地拍了拍楊澤其的肩膀說：“好啊，小楊，這次還真要麻煩你了。”

說完，楊副高官給妹妹回電話說明了有關情況和下一步安排，并把協和醫院歐陽院長的電話留給楊澤其，讓他把自己老母親接到省城后，直接聯系歐陽院長去醫院檢查和治療。

當天下午，楊澤其把張副高官送上火車后，直接打車來到張副高官的老家，將母親和妹妹連夜接來了省城。通過歐陽院長將他們安排在一間貴賓病房，讓醫院里心血管方面最權威的吳教授親自問診，通過心電圖、CT、造影等一系列檢查，發現老太太心臟的一條主要血管有一處較大斑塊，已經出現了脫落跡象，如果不及時救治，極易引發心梗等重大疾病。

吳教授不敢怠慢，連夜安排手術，三個小時后成功取出了斑塊，老太太終于轉危為安。

這一夜，楊澤其跑前跑后，累得滿頭大汗，聽說老太太已經脫離危險，他才算松口氣，整個人癱坐在長椅上呼呼睡去。

張副高官從BJ回來，聽說了這一切，他十分感動。他雖然明面上沒有對楊澤其過多表示，但心底決定要好好培養一下這個小青年，把他當自己人培養，當自己的親兒子培養，當祖國的未來和希望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