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家告趙宣子
《左傳》文公十七年
晉侯合諸侯于扈,平宋也。于是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于楚也。
鄭子家使執訊[1]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難,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十一月,克減侯宣多,而隨蔡侯以朝于執事。十二年六月,歸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請陳侯于楚,而朝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蕆[2]陳事。十五年五月,陳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燭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陳、蔡之密邇于楚而不敢貳焉,則敝邑之故也。雖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見于君。夷與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絳,雖我小國,則蔑以過之矣。今大國曰:‘爾未逞吾志。’敝邑有亡,無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幾?’又曰:‘鹿死不擇音。’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命之罔極,亦知亡矣,將悉敝賦,以待于鯈[3],唯執事命之。文公二年,朝于齊。四年,為齊侵蔡,亦獲成于楚。居大國之間而從于強令,豈其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
晉鞏朔行成于鄭,趙穿、公婿池為質焉。
注釋:
[1]執訊:掌管通訊聯絡的官。
[2]蕆:音產,完成。
[3]鯈:音條,晉、鄭邊界一地名。
王孫滿對楚子
《左傳》宣公三年
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1],莫能逢之。用能協于上下,以承天休[2]。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郟鄏[3],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注釋:
[1]螭魅:傳說山林里能害人的妖怪;罔兩:傳說中河川里的精怪。
[2]休:蔭庇、保佑。
[3]郟鄏:音戛辱,東周王城,在今河南洛陽。
齊國佐不辱命
《左傳》成公二年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擊馬陘。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不可,則聽客之所為。”
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對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若以不孝令于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四王[1]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詩》曰:‘布政優優,百祿是遒[2]。’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撓敗,吾子惠徼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背城借一[3]。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
注釋:
[1]四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
[2]遒:迫近、聚集。
[3]背城借一:背靠著城,再打一仗。意即在城下決一死戰。
楚歸晉知罃
《左傳》成公三年
晉人歸楚公子谷臣與連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于是,荀首佐中軍矣,故楚人許之。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對曰:“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1]。執事不以釁鼓,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王曰:“然則德我乎?”對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累囚,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王曰:“子歸,何以報我?”對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王曰:“雖然,必告不穀。”對曰:“以君之靈,累臣得歸骨于晉,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首其請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獲命,而使嗣宗職,次及于事,而帥偏師[2]以修封疆,雖遇執事,其弗敢違。其竭力致死,無有二心,以盡臣禮,所以報也。”王曰:“晉未可與爭。”
重為之禮而歸之。
注釋:
[1]馘:音國,割下敵方戰死者的左耳用來報功,這里指俘虜。
[2]偏師:副帥、副將所屬的軍隊,非主力軍隊。
呂相絕秦
《左傳》成公十三年
晉侯使呂相絕秦,曰:“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晉。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1]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鄭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于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于秦。文公恐懼,綏靖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2]于西也。”
“無祿,文公即世,穆不為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擾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殽之師。猶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闕剪[3]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猶不悛[4],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剪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5]夷我農功,虔劉我邊陲。我是以有輔氏之聚。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獻、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吾與女同好棄惡,復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君又不祥,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狄應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不穀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一。’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帥以聽命,惟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愿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事,俾執事實圖利之。”
注釋:
[1]擐:音換,穿上。
[2]大造:大功。
[3]闕剪:損害、削弱。
[4]悛:音圈,悔改。
[5]芟:音山,割除。
駒支不屈于晉
《左傳》襄公十四年
會于向,將執戎子駒支。
范宣子親數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1]、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2]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女。”
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3]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剪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剪其荊棘,驅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于時,以從執政,猶殽志也,豈敢離逷[4]?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
宣子辭焉,使即事于會,成愷悌也。
注釋:
[1]苫蓋:苫音山,用草編成的覆蓋物。
[2]不腆:不豐厚、不多。
[3]蠲:音捐,顯示。
[4]逷:音惕,遠。
祁奚請免叔向
《左傳》襄公二十一年
欒盈出奔楚。宣子殺羊舌虎,囚叔向。
人謂叔向曰:“子離于罪,其為不知乎?”叔向曰:“與其死亡若何?《詩》曰:‘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知也。”
樂王鮒見叔向曰:“吾為子請。”叔向弗應,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室老[1]聞之曰:“樂王鮒言于君無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許。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樂王鮒,從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舉不棄仇,內舉不失親,其獨遺我乎?《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之。’夫子,覺者也。”
晉侯問叔向之罪于樂王鮒。對曰:“不棄其親,其有焉。”
于是祁奚老矣,聞之,乘驲[2]而見宣子,曰:“《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書》曰:‘圣有謨勛,明征定保。’夫謀而鮮過,惠訓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子為善,誰敢不勉,多殺何為?”宣子說,與之乘,以言諸公而免之。不見叔向而歸,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釋:
[1]室老:古時卿大夫家中有家臣,室老是家臣之長。
[2]驲:音日,古代驛站的馬車。
子產告范宣子輕幣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范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二月,鄭伯如晉。子產[1]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2]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詩》云:‘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人謂之‘子實生我’,而謂‘子浚[3]我以生’乎?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宣子說,乃輕幣。
注釋:
[1]子產:即公孫僑,字子產,鄭簡公十二年為卿。
[2]沒沒:糊涂、執迷不悟。
[3]浚:音俊,榨取。
晏子不死君難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崔武子見棠姜而美之,遂取之。莊公通焉。崔子弒[1]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歸乎?”曰:“君死,安歸?君民者[2],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興,三踴[3]而出。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注釋:
[1]弒:臣殺君、子殺父為弒。
[2]君民者:做君主的人。
[3]三踴:跳了三下。
季札觀周樂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1]。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
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2]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3]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4]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注釋:
[1]周樂:周成王曾賜給魯國天子之樂,所以季札要求欣賞周王的樂舞。
[2]沨沨:音馮,輕飄浮動的樣子。
[3]《象箾》:舞名,武舞;《南籥》:文舞;《韶濩》:商湯的樂舞。
[4]幬:音道,覆蓋。
子產壞晉館垣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子產相鄭伯以如晉,晉侯以我喪故,未之見也。子產使盡壞其館之垣[1]而納車馬焉。士文伯讓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盜充斥,無若諸侯之屬,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館,高其闬閎[2],厚其墻垣,以無憂客使。今吾子壞之,雖從者能戒,其若異客何?以敝邑之為盟主,繕完葺墻,以待賓客,若皆毀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請命。”
對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國,誅求無時,是以不敢寧居,悉索敝賦,以來會時事。逢執事之不閑,而未得見;又不獲聞命,未知見時。不敢輸幣[3],亦不敢暴露。其輸之,則君之府實也,非薦陳之,不敢輸也。其暴露之,則恐燥濕之不時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館如公寢。庫廄繕修,司空以時平易道路,圬人[4]以時塓館宮室。諸侯賓至,甸[5]設庭燎[6],仆人巡宮,車馬有所,賓從有代,巾車脂轄,隸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屬,各展其物。公不留賓,而亦無廢事;憂樂同之,事則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菑患,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今銅鞮之宮數里,而諸侯舍于隸人,門不容車,而不可逾越;盜賊公行,而天厲不戒,賓見無時,命不可知。若又勿壞,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敢請執事:將何所命之?雖君之有魯喪,亦敝邑之憂也,若獲薦幣,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憚勤勞!”文伯復命。
趙文子曰:“信。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謝不敏焉。
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乃筑諸侯之館。
叔向曰:“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民之協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注釋:
[1]館之垣:賓館的圍墻。
[2]闬閎:音旱紅,指館舍的大門。
[3]輸幣:送上財物。
[4]圬人:圬音污,泥水工匠。
[5]甸:掌管柴火的官。
[6]庭燎:庭中照明的火炬。
子產論尹何為邑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子皮欲使尹何為邑。子產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子產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于子?子于鄭國,棟也。棟折榱[1]崩,僑將厭焉,敢不盡言?子有美錦,不使人學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者制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僑聞學而后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御貫則能獲禽,若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2]覆是懼,何暇思獲?”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聞君子務知大者遠者,小人務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遠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為鄭國,我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請雖吾家,聽子而行。”子產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謂危,亦以告也。”子皮以為忠,故委政焉。子產是以能為鄭國。
注釋:
[1]榱:音催,屋椽。
[2]厭:通“壓”。
子產卻楚逆女以兵
《左傳》昭公元年
楚公子圍聘于鄭,且娶于公孫段氏。伍舉為介。將入館,鄭人惡之。使行人子羽與之言,乃館于外。
既聘,將以眾逆,子產患之,使子羽辭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請墠[1]聽命。”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對曰:“尹辱貺寡大夫圍,謂圍:‘將使豐氏撫有而室。’圍布幾筵,告于莊、共之廟而來。若野賜之,是委君貺[2]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諸卿也。不寧惟是,又使圍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其蔑以復矣。唯大夫圖之。”子羽曰:“小國無罪,恃實其罪。將恃大國之安靖己,而無乃包藏禍心以圖之?小國失恃,而懲諸侯,使莫不憾者,距違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懼!不然,敝邑,館人之屬也,其敢愛豐氏之祧[3]?”
伍舉知其有備也,請垂櫜[4]而入。許之。
注釋:
[1]墠:音善,郊外祭祀的場地。
[2]貺:音況,贈送、賜予。
[3]祧:音挑,遠祖的廟。
[4]垂櫜:櫜音高,表示袋子里沒有裝弓箭之類的武器。
子革對靈王
《左傳》昭公十二年
楚子狩于州來,次于潁尾,使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楚子次于乾溪,以為之援。雨雪[1],王皮冠,秦復陶,翠被,豹舄,執鞭以出,仆析父從。
右尹子革夕,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2],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3]以共御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惟命是從,豈其愛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周不愛鼎,鄭敢愛田?”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子與有勞焉。諸侯其畏我乎?”對曰:“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請曰:“君王命剝圭以為柲,敢請命。”王入視之。析父謂子革:“吾子,楚國之望也。今與王言如響,國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厲以須,王出,吾刃將斬矣。”
王出,復語。左史倚相趨過。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對曰:“臣嘗問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于祗宮。臣問其詩而不知也,若問遠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
對曰:“能。其《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
王揖而入,饋不食,寢不寐,數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難。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
注釋:
[1]雨雪:下雪。
[2]篳路:柴車;藍縷:破爛的衣服。
[3]桃弧棘矢:桃木做的弓,酸棗木做的箭。
子產論政寬猛
《左傳》昭公二十年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惟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1]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2]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毋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絿[3],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和之至也。”
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注釋:
[1]萑苻:音環仆,蘆葦叢生的水澤,代指強盜出沒的地方。
[2]汔:音器,接近,差不多。
[3]絿:音球,急、急躁。
吳許越成
《左傳》哀公元年
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報槜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吳子將許之。
伍員曰:“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1],滅夏后相。后緡方娠[2],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能戒之。澆使椒求之,逃奔有虞,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使季杼[3]誘豷,遂滅過、戈[4],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過,而越大于少康,或將豐之,不亦難乎?勾踐能親而務施,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同壤而世為仇讎。于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后雖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蠻夷,而長寇讎,以是求伯,必不行矣。”
弗聽。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
注釋:
[1]過:音鍋,夏朝國名;澆:音凹,人名,寒浞的兒子;斟灌:夏時國名;斟:夏朝國名;夏后相:夏朝第五代王,少康的父親。
[2]后緡:緡音民,夏后相的妻子。娠:懷孕。竇:孔穴。
[3]女艾:少康臣。季杼:少康的兒子。
[4]豷:音亦,澆的弟弟。戈:豷的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