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讓好兒眼前一亮。
一個大人,三十來歲的男子,身材秀挺,膚白貌雅,氣質(zhì)沉穩(wěn)淡然,一襲極好的輕綢墨色長袍,領(lǐng)口、袖邊縷縷銀絲如柳,腰纏玉帶,懸墜翠玉流蘇垂曳。
一個是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身量略薄而修挺,容貌與大人五六分相似,五官更顯俊秀,尤其劍眉下的一雙眼睛,眼形狹長,眼尾線微揚,眼眸漆黑如星,望進(jìn)去深不見底。
少年氣質(zhì)略帶清冷,一身輕緞如雪,隱隱流光泛轉(zhuǎn)間,那纖細(xì)底紋便似漣漪漾開,煞是飄逸好看。
一瞬間,好兒覺得秋初的燥氣都被這少年、這如雪緞子給趕跑了。
好兒眨了眨眼,心想這樣的衣料,她一家四口,還得過多久才能天天穿上。
嚴(yán)掌柜也在暗自打量這兩人,羅仁鎮(zhèn)可沒有這么出眾的人才,看這氣勢風(fēng)采,估摸是縣城上來的客人。遂不等錢掌柜開口,笑說道:“錢掌柜帶貴客光臨,哪能坐大堂這?樓上有雅間,還請三位隨我上樓。”
錢掌柜頷首,伸手欲牽好兒,又改為俯身抱起她,“好兒也來。”又對嚴(yán)掌柜道,“一會也請溫慧娘到雅間來,今兒可真是跟著嚴(yán)掌柜沾光飽口福了。”
嚴(yán)掌柜呵呵一笑,道:“錢掌柜這話說的,您帶貴客光臨云客來,在下高興還來不及。錢掌柜,在下現(xiàn)在就派人去找東家過來?”
平時錢掌柜過來,十有八九都是找東家喝茶談天,有時帶朋友過來也介紹給東家認(rèn)識。但這次錢掌柜顯然沒這意思,“不用,我就陪朋友過來坐坐,再吃頓飯。”
“那行,錢掌柜,兩位,這邊請。”嚴(yán)掌柜是個懂顏色的,將幾人請進(jìn)一個雅間。
錢掌柜把好兒放到椅子上,待那兩位客人落座,自己才在好兒身旁的位置坐下。嚴(yán)掌柜親自上好茶招待,又端來一個中號果盤,說是他本人請諸位的,方才退出雅間,到廚房去。
雅間只剩下四人,錢掌柜適才為雙方做介紹。
“好兒,這位是我的東家陸海興陸老爺。這位是陸老爺之長子,陸韶陽大少爺。”
“陸老爺您好。陸大公子你好。”好兒微仰小臉,面帶微笑,主動自我介紹道,“我姓溫,名庭好,大家都叫我好兒。”
自我介紹完了又接著道:“早就聽錢掌柜說陸老爺您要大駕光臨,今天可算見著了,沒想到這么年輕有為,這么有氣質(zhì)。”
陸海興父子先是一愣,隨即輕笑起來。瞧這小女娃甜美可愛,說話老神在在,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襯著一把嫩芽似的童聲,真是得趣。
陸韶陽微揚唇角,又帶些詫然,這小女娃兒布衣質(zhì)樸,**稚齡,眼眸透亮純凈中忽閃著黠慧,面對他們竟毫無怯意,坦然大方得很,與他所見的同齡小女娃完全不一樣。
陸海興先前聽錢掌柜述說對方如何早慧天才,縱然有那些樣圖在眼前,仍覺得難以置信。然他亦深知天下奇才難遇,是以當(dāng)錢掌柜再次上報,終引起重視,更勾起好奇之心,于繁忙中安排出時間,親自前來羅仁鎮(zhèn)一見這位小天才。
錢掌柜見東家笑了,也笑道:“陸老爺,大少爺,好兒年紀(jì)小小,可是有小神算之稱,她創(chuàng)的賣菜方式,估計在整個江東縣內(nèi)是獨一無二。”
“錢掌柜太會夸人了,我沒那么厲害啦。”好兒適時地謙虛。
陸海興饒有興趣地問道:“好兒,你那些畫,畫法從所未見,畫風(fēng)新穎獨特,趣味性極強,著實令人稱奇。可否告知是哪位高人所教學(xué)?”
好兒自然不能說真話,將對錢掌柜說過的那番話拿來復(fù)述了一遍。
陸海興更是驚異,心道這就是所謂的機緣了。有心考驗下對方,遂又問道:“好兒,能否現(xiàn)在作畫一幅?”
“可以啊,可是我沒有紙筆。”好兒爽快地點個頭,又道,“可是,按照合約,我已經(jīng)提供了十三種畫圖,現(xiàn)在作畫一幅,那第四季度的畫圖里就減少一種哦。”
陸海興道:“不可以當(dāng)做贈送一幅給紅蓮繡坊嗎?”
好兒一本正經(jīng)道:“合約上寫的是每個季度提供四種圖畫,我贈送多一種圖畫。贈送的圖畫在前些日子已經(jīng)提供了。不信您可以問錢掌柜,我家里還有收據(jù)可以證明。”
錢掌柜在旁點了點頭,道:“第三季度確實提供了五幅圖畫。”
這小女孩兒,看來是個猴精的,數(shù)算得一清二楚,陸韶陽在心里暗想。這時雅間外響起叩門聲,隨即嚴(yán)掌柜的聲音傳進(jìn)來,說是香菜已做好。錢掌柜忙出聲請進(jìn)來。
嚴(yán)掌柜推開雅間的門,伙計端著菜托盤進(jìn)來,溫氏跟在后面。
好兒轉(zhuǎn)頭甜甜笑喊道:“娘。”溫氏應(yīng)著,走到女兒身側(cè),和錢掌柜打了個招呼,目光掠一掃過對面二人,便略垂眼簾站定不語。
四副碗筷,一盤白斬雞被端上桌,配著兩個調(diào)味碟,一個是辣的,一個是不辣的,雅間里立即飄起香菜特有的香氣。
嚴(yán)掌柜在旁含笑道:“我初始在樓下聞到香菜的氣味,還說嗆人,受不了,剛才我在廚房已經(jīng)先行品嘗,這香菜是聞著嗆人,吃進(jìn)嘴里,那味道是真的香,做調(diào)味料遠(yuǎn)勝蔥蒜啊。還有,溫家嫂子的手藝很不錯。”
他說著眼含一絲贊賞看了眼溫氏,對錢掌柜等三人道,“錢掌柜,兩位,請慢慢品嘗,我就不打擾了。一會想吃什么,盡管吩咐。”說完略略躬身,帶伙計退出雅間。
錢掌柜又為東家和溫氏做了介紹,一番見禮,溫氏在好兒身邊落座。有些拘謹(jǐn)?shù)溃骸凹页E陌讛仉u,調(diào)味碟以香菜為主料,還請三位品嘗了,多提意見。”
錢掌柜和陸海興父子,對這氣味的感受各不同,在好兒看來,錢掌柜應(yīng)算是百無禁忌,或許還可能算是吃貨一枚,這從他舒展的眉眼,吸鼻子說好香就可看出。
而陸海興陸老爺,是一臉盎然帶了興味,沒吸鼻子,也沒皺眉頭。至于陸韶陽陸大少爺,好看的劍眉輕蹙了一下又展開,臉上的表情保持著平靜。好兒卻細(xì)心地留意到,在錢掌柜和陸海興品嘗時,他身子連帶椅子,無聲地、悄然地往后退了退。
“不錯,香味濃郁而不膩,口感極佳,是道好菜。溫家嫂子做的白斬雞,味道也很好。”
沒想到,最先開口夸贊的人,卻是陸海興,錢掌柜對東家的話完全贊同。陸海興對兒子道:“韶兒,怎么不嘗嘗?”
陸韶陽干笑一下,“爹,這個。。。我不大習(xí)慣。”香菜的菜相看著不錯,可那股氣味,他聞著毫無香氣可言,沒有馬上躲開已經(jīng)是極好的了。
“還沒吃,怎知不習(xí)慣?”陸海興說著,伸筷子給兒子親自夾菜。溫氏在斜對面看出少年是因為聞不慣,本想開口說不要勉強的話,好兒私下扯扯溫氏衣袖,示意她不要說話。溫氏便將到口邊的話咽下。
沾著放了辣椒的香菜調(diào)味料的雞肉,放在了陸韶陽的碗里,又特意多夾了一撮香菜,陸海興笑道:“香菜香菜,名符其實,吃進(jìn)嘴里才是真的香。”
幾雙大小眼睛看著陸韶陽,他欲哭無淚,又不敢違逆老爹心意,只好慢吞吞地執(zhí)起筷子,慢吞吞地夾起雞肉,臉頰肉微微抽搐著,竭力忍著不皺眉頭不捏鼻子,半瞇眼睛將雞肉放進(jìn)嘴里。
意外的,入嘴的菜,并沒有那個嗆人的難聞氣味,亦無蔥蒜的辛辣,反倒是一股清新的香味,比那晨間山野的清新草香還要濃上幾分,香菜中摻著韭菜,拌著白嫩爽滑的白斬雞肉咀嚼,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下咽之后,口中仍余留香菜的濃香。
陸海興看著兒子的表情變化,揶揄道:“韶兒,還嗆人難聞嗎?”
陸韶陽拿起紙巾拭了拭嘴,有些不好意思,“聞著臭,吃著香,天下之菜,大概無出其右。”
好兒很想說,香菜算什么,臭豆腐才是真的天下無出其右,雖然同事說聞著臭吃著香,可她就是沒法吃得下去,那股臭味她是避之不及。
香菜制作的調(diào)味碟得到一致贊美,溫氏和好兒都很高興。品嘗過美食,錢掌柜讓伙計取來紙和炭筆,好兒即將畫的這一幅圖,就從第四季度的四幅圖畫中減去。
好兒雙膝跪在椅子上,手中的炭筆在雪白的紙上方快速勾勒幾下,可愛無比的凱蒂貓躍然紙上。
“這是端莊的凱蒂貓咪,它的衣服是粉紅色的,頭花也是粉紅色。這是最純正的凱蒂貓形象。”
好兒一邊畫,一邊解說,緊接著在后面又連續(xù)畫了三只形態(tài)不同的凱蒂貓,或活潑調(diào)皮,或嬌憨可掬,或懶洋洋姿態(tài)。
“這只凱蒂貓舉著撈魚的網(wǎng)兜,在花叢中撲蝶。它的頭花是紅色的。”
“凱蒂貓坐在浴桶中,拿著紅色的大刷子洗澡澡,這些是洗澡的泡沫,是藍(lán)色的,浴桶下面有一只藍(lán)色小老鼠,穿著粉紅衣服,它想偷走凱蒂貓的大刷子。”
“這只凱蒂貓穿著淺黃色、粉紅色相間的冬衣,頭戴三角橫紋毛帽,圍著淺黃色圍巾,腳上踩著雪橇,它在滑雪。”
畫完后,好兒又在每一只凱蒂貓旁或下注明衣服道具等所使用的顏色。她的字端正圓秀,似趙體又不完全像,雖然看著賞心悅目,畢竟孩子所寫,缺乏一股力道,但出自一個五歲稚童之手,已是難能可貴。
這組四幅貓畫,完全顛覆了大家對貓的認(rèn)知。陸海興等三人對著貓畫看了又看,瞧了又瞧,除了驚奇,還是驚奇。
陸海興忽然道:“好兒,這種圖畫,定得婦孺所愛,但兒郎們不見得多喜歡。”言下之意,你能否畫些男兒們喜歡的東西。
好兒自然聽出弦外之音,一派天真地問:“陸老爺,那你們男人喜歡什么樣的畫呢?”
陸海興道:“沙場上的戰(zhàn)將,江湖中的大俠,對酒當(dāng)歌,蹴鞠比賽,游歷山水。。。”
好兒略一思索,取過一張空白的紙鋪平整,頃刻工夫,現(xiàn)出一幅青竹半遮月,舉杯空對飲的情景畫,簡致而意境堪濃,看著此畫,似也染了畫中男子的寂寥愁緒。
“寥寥數(shù)筆,呼之欲出。好,好一幅對酒當(dāng)歌!”陸海興當(dāng)即拍手大贊。
他祖上經(jīng)營繡坊已百年歷史,家訓(xùn)中有一條規(guī)定,后代兒女,尤其是繼承家主之位的人,除了經(jīng)營之道必學(xué),還須諳熟畫壇各大流派,具備鑒賞繪畫的能力。
當(dāng)下,看向好兒的目光灼灼發(fā)亮,這簡直就是一個橫空出世的小神才啊!這等完全顛覆大家的畫風(fēng),變化豐富,想象無窮,充滿趣然,此種畫法一旦能推廣出去,勢必在當(dāng)今畫壇掀起一股風(fēng)氣。
陸韶陽的目光在畫和好兒之間飄移,心頭震驚的同時,對好兒口中那位隱士高人更是充滿好奇,為何從未聽聞過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畫壇大家。
錢掌柜將畫小心卷好,暫時放入裝畫軸的青花大瓶中。接下來,陸海興開門見山地和溫氏母女說起此來目的。
“明家書肆的現(xiàn)任東家明常浩,是我的同窗兼好友,此事我已和他談及。他亦表示要親自來一趟,因他臨時有事,故晚來一步,估計明日就到達(dá)。到時候,我們?nèi)阶略僭斦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