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物助眠,叉叉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我在屋里待的憋悶,一個人跑到二樓大廳陽臺透氣。
現在的時間是第二節晚自習,所有人都在忙著復習期中考,我卻在這里偷閑,簡直罪過。
人一旦知道自己死到臨頭,就連掙扎的力氣都懶得浪費了,所以我陪著叉叉出來看病,連只筆都沒帶。
相比吃飯都要拿著口袋書學習的林亦博,我的行為擔得起墮落二字。可我真的看不進去,醫院里又沒有老師家長,做樣子給誰看呢。
學校在西,醫院在東,中間隔著一條七八百米的荒路,沿路兩側的平房里住的都是來陪讀的家長,只有放學時間才有一絲活氣。
我們來時天還亮著,此刻已經黑透了,路燈悉數亮起,但并不明亮。我靠在圍欄上發呆,抬眼在醫院外的小路上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蘇正陽從遠處走近,身影由長變短再由短變長,他走的不快不慢,身子微微晃著,不時踢一腳路邊的石頭。
他的路平坦筆直,通往隨意選擇的未來,我的路卻來時茫茫白霧,去時仍舊茫茫白霧,我還時走時停,偶爾倒退。
我煩得很,不僅僅因為即將到來的考試,有點沒事找茬:“你來干嘛。”
他心情不錯,沒聽出我話語里的冰碴子:“老班說你們應該快回去了,讓我出來看看,路黑,女孩子家家不安全。”
他不知道從哪兒整來一頂棒球帽,正在那搗鼓他的發型。
合情合理,我一時沒了鬧脾氣的理由,只能憋著氣佯裝欣賞夜色。
他終于整理好自己的帽子,這才發現我的反常,非常臭屁的湊到的跟前:“怎么樣,好看不。”
我朝著他的帽檐狠狠一掌,他沒防備,整個帽檐都扣在了臉上。
然后他就不動了,維持著俯身看我的動作,有點好笑...也有點慎人。
我慫了。
人家好心好意來接我們我還甩臉色,確實是我的不對。
我伸出手,把帽子幫他扶正,討好的說:“好看,特別好看。”
蘇正陽伸手把我的臉捏成餅狀:“你是不是有病啊啊啊啊!”
太丟人了,所有過路的人都在看我們。
我倆吵吵鬧鬧了半天終于安靜下來,我倚著欄桿,胸口聚積的悶氣散了大半。
我媽曾說過我這個人就是這點好,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所以我姐教訓我十幾年,我卻一點也不記仇。當然,每次被老師罵還不長教訓時,這種優良品行一下子從不記仇降檔到沒心沒肺。
我張開嘴吸了好幾口涼氣,鞋子碰了碰蘇正陽的鞋子:“你從小學習就這么好嗎?”
他依舊是那副臭屁德行:“那是,天資聰慧。”
我可真喜歡他這個樣子,朝氣的、熱鬧的,永遠敢說敢做,做卷子都能做出征戰沙場的霸氣,無所畏懼怕無所謂失敗。
這樣的少年,天生就是一帆風順的命運,不像我,寧晨同學的命格注定九曲盤桓,各科都是攔路虎。
“可我從小學習就不好。”我開口,沒有看他,“我媽說我隨她,腦子笨。”
他沒像平時那樣羞辱我,只是安靜的聽我說。
我反而有點不適應,一下子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只能胡亂的講,講從小我姐給我講題,講月考老班找我談話,講林亦博的努力和不對等的回報。
我并沒有什么希望他解答什么,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不開心說給一個人聽。
他側過頭自然地看著我,我們站的近,此番四目相對讓我心跳加速,他卻渾然不知:“你說你上學是為了什么啊。”
什么傻問題,我笑他,他卻沉下眼,很認真。
這個句式我曾聽過無數次,初中班主任數落逃課的男生時說“你當你上學是為了我啊”,小姨也在訓不寫作業的兒子時罵過“真不知道這學是給誰上的”。
從三四歲進幼兒園,上學貫穿了我們完整的年少和少年時代,我們從一個學校進入另一個學校,按部就班的上課、考試、挨罵、掙扎......像是流水線上的加工產品,等待一道道工序結束、成型、出廠。
然后呢?
“上學就是為了積累資本,成績好才能有更多的選擇機會,往小了說,畢業后可以選擇喜歡的城市和學校,往大了說呢,有足夠的能力,才有足夠的話語權。”
最后一句格外不像是蘇正陽的語調,成熟昂揚的有點假正經,但卻很動人。
我平靜的看著他:“蘇正陽,你一定會成為特別好的人。”
他又變回平時嬉笑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的扭了扭帽子:“切,還用你說。”
蘇正陽,我沒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你現在已經是個很好的少年了,你的未來光明坦蕩,你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好的。
我是真的祝福你。
“所以寧晨,你要想清楚你以后要做什么,這樣才有動力。”
我感激的看著他,等他繼續用雞湯激勵我,然后他說。
“真的,你得找點動力,你又不像我,你腦子笨。”
我多想沖上去咬他啊。
估計叉叉輸完液了,我們兩個朝著病房走去,推門前,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我聽清。
他說,我說真的。
短短四個字,他說完就起身,帽檐劃過了我的耳朵,我敏感的縮了下脖子,伸手推開門。
叉叉怒目圓瞪,一個眼神掃過來,然后她看到了蘇正陽,上下點頭無聲的“啊”了好久,眼神從一開始單一的氣憤變成了復雜的:看戲、八卦、重色輕友、了如指掌。
我快步走上前堵著了叉叉的悠悠之眼。
叉叉兇狠而委婉的告訴我,她等了我半個小時快被尿憋死了,我在她的抱怨里聽出了她想把我毀尸滅跡的想法。
我像個小丫鬟似的舉著吊瓶陪她,她儼然一個慈禧太后,沒半點發燒病人的樣子。
“你說吧寧晨,你該怎么補償我。”
“您說您說。”
“古代打仗打輸了的國家都是怎么做的?”
“割地賠款。”
“割地就不用了。”叉叉仁慈的擺擺手,“上供吧。”
我從她慈祥的表情中看到了我柜子里零食的命運。
離開醫院已經是第二節晚自習結束,我們仨并排走在回學校的路上,那條路陰森的像是鬼片拍攝現場,如果不是蘇正陽來了,我們兩個可能真的需要去繞大路,想到這,我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我們三個真的走出了一種拍電影的感覺,真的!如果不是叉叉病怏怏的需要我攙扶,頭頂的路燈完全可以當成追光,我的影子是A4腰,叉叉的影子的直角肩,蘇正陽往旁邊一站,少說兩米三,不是超模是什么!
不過這個想法我自己想想就行了,千萬不能讓他們倆知道,否則他們扭頭就把我送回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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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五點半起床鈴響了我永遠會想盡辦法多睡半分鐘,如今卻是像打了雞血,五點自然醒,醒來立刻爬起來收拾被褥,興致勃勃的面對新的一天。
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小學發奮說要自己考上徐中,一口氣買了半書包練習冊回家;初中發奮說要考上徐高,屁顛屁顛跟著尖子生上補習班。
我媽說,我就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圖個新鮮。
但這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有個大我姐四歲的表姐,表姐過年來我家串親戚,我媽聽說她畢業在銀行工作時,頗為感慨。
“好好上學,選個好找工作的專業,媽再給你們倆搭點錢找個安安穩穩的工作,多好,你看人家,這不就熬出來了。”
我沒有任何表示,倒是我姐,炮仗一樣頂了回去。
“哪好了?窩窩囊囊的學了十幾年還要家里掏了二十萬才能買個破工作,一輩子困在那個小銀行里,哪好?!”
我姐是個掙錢型學霸,高中經濟獨立,大學存款過六位數,她和蘇正陽一樣,都是有足夠的能力,就有足夠話語權的人。
他們有資本,我沒有,但我還能努力。
我到教室時,教室的燈已經亮了,五點十五,整個三樓只有我們班和七班有亮光。
走過去的短短十幾步讓我興奮不已,之前的起床我就是憑著慣性完成的,因為必須起床,是毫無選擇和只能那樣做的事情。
但今天我是自己起來的,雖然都是起床,但卻是完完全全不一樣了。